向迩以为是错听,站在原地没有移动,老人恶声重复:“你耳朵有问题吗,我要你过来。”
待人走近了,他更没有自己是在询问的自觉,而口气蛮横道:“你认不认识苏启立?”
“苏启立?”
“一个糟老头子,整天像个娘们儿似的苦着脸,他儿子卖保险的那个!”
向迩竭力回忆:“你说的是苏爷爷?”
“苏爷爷,”老头冷哼,“倒真是娘们儿兮兮的。他去哪儿了?”
“他也在这上课,你可以找他。”
“我问你当然是因为他很久没有来上过课。你听没听说过他去哪儿了?”
向迩摇头:“如果他不来这,我就不知道了。”
“没用的东西!”
“……您待人应该再友好一些。”
老头瞅他两眼,嘟囔道:“没用的东西。”
向迩和他争论失败,看他自顾自推着轮椅走远,脖子直楞楞往前伸,单看背影有些难言的寂寞。这时唐娜走来,听他询问“那老人是谁”,她只捉到那轮椅的最后一点影子,说道:“一位性格古怪的老头。”
“你知道苏爷爷去哪儿了吗?”向迩问,“我听说他很久没有来上课。”
唐娜点头:“他退学了。”
“退学?”
“几个月前的事了吧,你爸爸刚辞职不久,他也因为身体原因而退学了。”
“是身体出了什麽状况吗?”
“这点我不太清楚。他离开那天是他儿子和孙子一道来接的,我看他们有些争执,所以没有多问,”她又补充,“但苏爷爷那段时间确实精神很差,经常呼吸困难,我一度以为他是心脏出了问题。”
向迩心有不安:“可以给我他的地址吗?”
“名册上应该有记录,你跟我过来找吧。”唐娜率先转身。
跟着留下的地址找去,向迩按响门铃后告知身份和目的,那亚裔保姆将他上下扫描数遍,松口道自己得先和雇主报备,过会儿急忙赶来,请他进门。向迩以为自己的畅通是因为苏爷爷,没想到是他那位保险公司的高层儿子。
向迩被领进屋,没有一眼看到老人,而看到一位西装革履的男士正低头训斥家里满脸不忿的男孩儿。苏先生怨恨孩子的调皮和无知,气得头昏,巴掌已然举至半空,叫背后的脚步声拦住,他回过头,铁青的双颊遽然挂上客套的笑:“是你,向老师的儿子,是吧。”
向迩问候:“打扰了,我来找苏爷爷。”
“他在的,在后院,”苏先生起身,两手局促地抹在背后,过会儿又扶着后腰,先前对儿子残留的怒意化成窘迫,毕竟没有一个父亲愿意被人撞破自己教训孩子的场面,“我爸一直说向老师肯定要来找他的,念叨了好久,你们总算来了。不过怎麽就你一个人,你爸爸呢?”
向迩说:“他这些天不在,我单独来看爷爷。”
苏先生:“那也好,也好。玲姨,玲姨!过来把客人领到后院找老爷子去,他估计还在后边看他的花呢。对了,别让老爷子上楼碰见太太,知不知道,不然又要吵起来。”
玲姨慌忙擦着围裙赶来,依言将向迩带至后院,惦记着屋里还炖着晚饭的甜汤,她行动急慌慌的,两手指着后院一棵大树后边,说老爷子就在那儿歇着,不许旁人靠近,他要是想过去就过去。言毕,转眼便顺着原路回去里屋,向迩跟着跨一步,隐约听见里面传来吼叫,是苏先生,中间夹着一声孩子的哭喊,他不禁止住脚步。
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苏爷爷确实在那树后,他安静端坐,腿面摆着两本皱巴巴的书,手边放着一杯失去温度的水,眼睛要睁不睁的,像是睡着了。而向迩吃惊,是因为他身下坐着轮椅。
向境之接触的学生虽多,但在这其中,和他真正交好的其实屈指可数,苏启立便是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在课堂外和父子俩还有联系的,向迩跟他学过一段时间的太极。
“爷爷。”向迩半蹲在他身边,晃一晃他手臂。
苏启立恍然惊醒,目光在他面上停留良久:“耳朵,你来了。”
“是我。你在外面待着冷不冷?”
“不冷的,”苏启立摇头,任他帮自己将腿上毛毯提了一提,“你是和你爸爸一起过来的?他说好要来跟我拿书的,他来了没有?”
一天内无数次回复这问题,向迩倒不太厌烦,解释后又说:“来这之前,我先去的学校,在那碰到一个老人家,他问我,你去哪儿了,我这才知道原来你从学校退了学。”
“是那老顽固啊,他凶巴巴的,像谁欠着他钱的那个,是吧。”
向迩笑笑,没接这话:“您刚才说,爸爸要来跟您拿书,和学校那些一样吗?他们说爸爸经常会找一些原文书来借给他们,书都各种各样,很多版本甚至已经在市面上难以再见,我这趟带回好几本,现在还在车上放着。”
“是你爸爸主动的,”苏启立说,“学校给我们准备的书不多,而且多数是英文,像我这样的,连说都不会说,更别提阅读,所以你爸爸自己准备了很多,因为班上说什麽话的人都有,他就到处找啊,后来把教室那一柜子都塞满了,所有人都可以拿来看。我呢,就拿了这一本。”
看着封面,向迩说:“原来你喜欢这样的书。”
“随便拿的,其实一个字都看不懂。”
“听说翻译版本的也很好。”
“哪有翻译本好过原本的呢,”苏启立说,“我其实早看过这书,它很有名气,但写得不大好,我从来都不喜欢。这回再看,是遇上一些人,莫名其妙就又想看一眼。你也是看过它的,对吧,还记得它开头是怎麽说的吗?”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地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容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苏启立连连点头:“是的,就是这样。她老了,她老了。”
向迩难听明白:“你在说什麽?”
“她老了,就走了,我以为我该挽留她一句,至少得像书里说的那样,说些虚头巴脑的鬼话,证明我确实是有心期望她能留下的,可是没办法,我说不出一句。”
“你说的是那位搬走的奶奶?”
“她老了,她老了。”
“如果你想见她,可以去找她。”
“来不及的。”
“怎麽会来得及,只要你行动,一定能找到她。”
“她老了。”
“这不是退缩的理由。”
固执的老头子一再重申:“她老了,没有人再信童话了。你听得明白吗,她老了,她没了!”
向迩怔住:“……抱歉。”
“她老了,但她只是老了。”他像台复读工具,弹着拨片咔嚓地响,弹一记便蹦来一声回应。向迩从他回旋打结的话音中悟出内意:即便是受过摧残的面容也曾信任童话,可要彻底敲碎过去也很简单,年老和死亡都是虚空,而真正遭受摧毁的,是那群将生的希望寄托在这两样东西上的人。
向迩回想着自己曾经见过苏爷爷和那奶奶相处的点滴,可惜的是他已经记不清晰,唯一了然的是那时苏爷爷面颊绽开的喜悦,叫他年幼羞怯得像位十八岁的少年,会快乐,会失落,所有缺席多年的情绪尽数涌来,甚至叫他做出几十年前连自己都没法想象的举动——他渴望有上百只纸鹤能够锁住这一刻的生机,他日夜不分地赶工,失败的成品也不敢丢弃,而用胶水将每只扯断的翅膀贴回原位,最终叠成千只。可他到得太晚,真正的纸鹤在他成功前已经飞走,而怪就怪在他快乐得太久,久到忘了其实自己是老了的,这没法改变,因此他必须失败。
“她是老了的,你知不知道,我也老了。我想再年轻一些,别碰上她,碰不到才是对的。如果人活着是往前推,从死开始,到回娘胎,我倒能先尝一回和她一块儿的滋味,但要当真是这样,我恐怕还会嫉妒二十岁碰见发妻的自己,”苏启立说,“人总是贪心些的,是吧,总是贪心的,一边想着要是年轻些,一边又想留在这儿,那麽只能活着,再要不起多的了。”
向迩说:“是的,我们都活在当下。”
苏启立点头:“我们都活在这儿,只能活在这儿。”
里欧没想到自己这晚被邀请,居然是来随人看书的。他翘腿窝在沙发里随便翻一本,满页的法文,半天看不懂内容,他挠着鬓角,愤愤合上了,指责向迩这趟回来似乎变得有些不同,表面看不透,内里倒是越发的往他父亲那类型靠拢。
向迩正盘腿坐在地毯上看书,听闻转头:“哦,我哪里像他?”
“有些东西没法靠言语传达,但不代表感受是假的,”里欧说,“我以为这些书是你爸爸的风格,你以前很少看这些的,可是今天你居然邀请我和你一起阅读,天啊,你还说你没有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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