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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向迩 (四方格)


  医生领他进办公室,打开遮光的百叶窗,室外阳光耀眼,照得满地光圈:“坐这儿吧,刚好有些关于向迩的事,我想和你聊一聊。”
  根据医生解释,向迩腿部枪伤因救治太迟,即使痊愈,也难免烙下病根,之后恐怕很难如先前那样正常行走,倒是他手腕的磨痕看似严重,实际没有伤到内里,如果按时涂药,会很快转好。
  向境之望着医生椅背后方两只交叠的光圈,许久才问:“向迩知道吗?”
  医生敲敲笔,看来有些无奈:“我想,他猜到了。”
  向迩不确定自己被关在这间病房已有多久,他每天都记着要算一算时间,就像他被囚困在那间地下室时那样。但每次只要他一思索,房里就会涌来一堆人,他们围着他问东问西,对着诸多仪器指指点点,然后或严肃或温和地要他不许乱动,尤其是腿,不然很有可能错位。
  他是觉得无所谓的,听医生的话总没错,只是天天瞧着他们忙得热火朝天,仿佛真为他的生死四处奔走,他又感到好笑,抱怨这群人来来去去的,就是不肯给自己一个清静。也许就是那时候,他隐隐约约地意识到是自己的病况严重,才使得好大一群人为他忙碌。说不上来是什麽滋味,不能算厌烦,坦然更不可能,他迷糊摸索不到这情绪的尽头,索性不想了,终日仰躺在床上,和新来的护工随口聊聊天。
  他想起身,就喊:“马克。”
  护工来帮他。
  他想看书,又喊:“马克。”
  护工替他拉开抽屉,任他挑选。
  他想外出晒晒太阳,一声“马克”尚未抵到嘴边,护工便严肃拒绝:“你现在还不能移动,要等医生许可才行。所以,耐心一点。”
  耐心,向迩想,自己难道还不够耐心麽,难不成非要让他依照医生说的,像具尸体似的躺在那儿,不要动,不要说,这就是有耐心,那麽他当初在地下室,在艾琳的眼皮子底下呼吸,那耐心真是他这辈子都没法再有的。
  而耐心的反义词则是焦躁,按马克和医生的说法来看,他不是耐心,那就是焦躁了。可向迩不知道自己在替什麽东西而焦躁。总之他很难过,比如躺在床上会忍不住摆动,努力支起身体,往铺陈着明媚日光的草地上看,又比如阅读一本线条最简单的连环画都会出神。他猜自己在等待谁,但那究竟是谁,他讲不出名字。可能是他要自己别讲,仿佛不讲不听,那股急躁就不会穿破胸膛跑出来,一跃跳至那人肩膀,期待他笑,也期待听他说声“早上好”。
  向境之一整天都在办公室同医生商量,得空走去病房几回,每每不是碰上向迩在睡觉,就是安静地低头看书。他抵在门边凝望他,心头软得像面饺子皮,他把所有稀奇古怪的情绪裹进去,捏紧了,攥得牢牢的,好像这是世上最坚固的东西。他依靠这玩意儿谨慎活着,在日渐消弭的野心里期待向迩能看自己一眼,只用一眼,甚至不用一句话,他的小心翼翼就被会冲得一干二净,面皮被撞得稀烂,里面包裹的情绪一点点逃走,他来不及反应,向迩已经抵达他眼前。
  原以为向迩这两天的平静会带来转机,然而,预想中的好运还是没有到来。
  向境之第二天随罗南医生一道进屋,他走在后面,眼见着向迩看到自己,神情从平静转为惊慌,接着扭头藏进被子里,本来还能正常交流,这下好了,任凭罗南医生怎麽劝他,他就死拽着被角不肯松,嘴里嗯嗯嗯的,是在抗拒。
  护工马克见此连忙示意向境之离开。
  他们走出病房,门悄悄合上,走廊很安静,偶有一两位护士走动,马克看眼家属,有些无奈:“他平常表现都很好,见医生也很积极,今天不知道怎麽会这样。”
  他没有表述明白,准确地讲,是向迩只有见到向境之出现,才会出现类似反抗的激烈举动,例如咬紧牙不再说话,脖间筋脉涌动。说来很好玩,像点着某键开关,平日乖巧听话的男孩儿忽然变成小哑巴,蒙着脑袋藏好了,谁来都不愿意开门。
  马克实在喜欢这回的小雇主,不禁逾矩问道:“他这麽抗拒,可能是你们之间还有问题没解决,导致他暂时不能接受。我想,这些事还要循序渐进得好。”
  向境之盯着他,不知是把话听进了还是挡在耳外,半晌笑了笑:“谢谢,我会考虑你的建议。”
  马克心有疑窦,以为家属略带古怪的语气是嫌弃自己管得太多,和同事说到这事,金发姑娘拼命点头,指责他总是为患者一些家事操心。虽说护工是门贴身照顾患者的职业,但到底是职业,是工作,和病人接触过密不会是件好事,前不久医院就有某位植物人患者因怀孕生产而意外醒来,后来才得知,猥l亵病人的正是她的贴身护工,现已因强l奸罪被警方逮捕。这消息引起社会各界议论纷纷,原本因为位置隐蔽清幽而颇负盛名的私立医院更因此成为众矢之的,医院随即发布一道公告,表示往后每位护工都将以性别为线,分配工作。
  马克当然理解她的忧虑,但他也有自己的考量:“你没有看到这对父子的相处方式,昨天晚上我按例检查,你猜我看到什麽?”
  同事根本不当回事:“一只硕大的老鼠?”
  马克最怕老鼠的事人人皆知,其他旁听的同事闻言哈哈大笑,马克变了脸色,气得面孔涨红:“我没有在开玩笑,你认为我在骗你?”
  女同事整理起病历,起身叹道:“我也很想倾听你的秘密,但是对不起,我真的很忙,很忙很忙很忙,你的好奇轮到下次再告诉我好吗?随便什麽时候。”
  “我没有开玩笑,我真的看到他在吻……”女同事捂着耳朵走远,马克追赶两步没跟上,后嗤笑一声,挥退其他看好戏的同事,捡起掉落在地的病历,照反方向离开。
  那大概是秘密,又算不得秘密。
  马克至今将那一幕记得清清楚楚,当时他打着哈欠从休息室赶往病房,外套还在肘弯里放着,想小病人睡眠向来很浅,开门声可能会将他吵醒,他还特意将门推得谨慎,刻意要消去那声尖利的“吱”音。
  但也正因为这样,他的到来没有引起屋里任何人的注意,而使他的眼睛能够畅通无阻地窜过那道门缝,看到病人家属始终保持着低头的姿势。
  这没什麽特别,他想着,随即要将门推得更开,又紧接着骤停。他愕然且困惑,怀疑眼前这场景是某部默剧的其中一幕,他是睡得迷糊,脑袋还没清醒,才见到家属这时微微弯下腰来,以嘴唇摩挲病人的面颊,每一分都得丈量,靠嘴唇的温度和鼻息的湿热,就要将床头微弱的灯光融化再吞掉。后来,丈量面颊似乎变成丈量嘴唇,马克不敢细听,是以他很难确定屋里是否有声呻吟,咕咚一声掉落在地,以回声判断,不是父子之间的质量,倒是情人夜间的情难自禁,躲进日光被掩埋的深夜时分,将月色缠满,因迷恋的是它皎洁而无瑕。
  今天的闲聊一如既往的顺利,罗南医生将些画纸抖齐,朝倚着床头端坐的男孩儿眨眨眼:“你想让我告诉他吗?”
  向迩反问:“谁?”
  罗南医生笑道:“你的模特。”
  他摇头:“不要。”
  “为什麽?”
  “画得不好看。”
  “不会,你画得很棒,没有受任何影响。”
  向迩看着她,早前的排斥已飞得无影无踪,他有些怀疑:“我不喜欢这样的安慰,没有人比我自己更清楚我的状态。我一握笔,手很疼,连轮廓的草稿都打得很马虎。”
  罗南医生说:“那是因为你还在尝试。有很多事确实行来很难,但总需要人去开始,去领头,但也未必所有事都能有结局的,对吗?你可以把这次当作开始,也可以当作只是走了条岔路。你正在慢慢好起来,我很确定。”
  向迩看她:“昨天你也是这麽说的。”
  罗南医生笑起来:“那你觉得呢,认为我只是在安慰你?”
  他思索片刻,像是想到什麽,晃晃脑袋:“不。我也这麽觉得。”
  翌日下午,医生拍案定论,表示向迩已经可以尝试坐轮椅,到户外散散步,但绝对不能走动,也必须限制时间,因此护工须得时刻跟在身边。
  医生刚走,向迩还没表现出半点急迫,马克已经将他轻松抱起,看姿势很熟练,应该之前经验不少。
  向迩被他托着膝盖,感觉有些痒,好像自己成了不会走路的小婴儿,被他抱来抱去的很轻松,笑道:“其实你可以扶我,我也很重。”
  马克爽朗笑着:“你很轻,像片羽毛。”
  向迩佯装懊恼:“我在腿伤前是打篮球的,很健康,还有肌肉,现在的我只是暂时的,往后我给你看看原来的我。”
  马克接道:“好啊,我很期待。”
  轮椅刚推至病房门口,向迩起先满脸的笑意,却在见到“不速之客”后缩了一缩。倒是马克心直口快的,抬手打招呼道:“向先生,我现在带向迩出去散步。”
  向境之点头:“医生和我说了。”
  马克:“那我们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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