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莱转过身,默念一句我爱你。
一步步走远,再期望未来某天,他能亲口说给他听。
走上主干道,思莱插上耳机线,给Lexi回拨了电话。如果知道他现在的心情,她一定会很欣慰,他有点迫不及待地想分享自己真的有一点一点被治好的事实。
电话响了几声就被接通,他的语调里充满了愉悦。
“抱歉,我刚刚在周南家里,他约我吃饭……你们在哪呢?”
电话那头的呼吸很轻,轻到轻而易举就被开进站的公交车给盖过了。世界有多嘈杂,听筒那边的声音就有多单薄。思莱握着手机,步调越来越慢,最终停在车站的公告牌后,整个人在夜风中颤栗了半晌,然后缓缓蹲了下来。
“Rose走了。” Lexi说。
She passed away.
“我们最后一站走到了日本,本来计划下一站就是中国,还想给你一个惊喜,但是她没能撑住。”
“她录了很多CD,给我的,给你的,还有给她的朋友们的。葬礼上我会带给大家,如果你能来的话,告诉我。不能来也没关系,给我个地址,我寄给你。”
“思莱,真的没关系。我不是想要说什么,或者需要你为我做什么,我只是觉得现在应该告诉你了,之前她不让我说。”
“Here we are……finally.”
“这两年我们环游了世界,很开心,真的,我很感谢你最早支持我们这么做。你不声不响打给我的钱我都记着呢,以后一点点还给你,不许不收。”
“葬礼之后我就回美国啦,姑妈那边给我介绍了一份工作,我想去试试。”
“思莱?你在听吗?”
“……我在听。”
思莱从嗓子里挤出干涩的声音,他唤了一声Lexi,却不知道接下来要说什么。能说的他坚强的朋友都已经说完了,而他总是很难开口。
他无法开口再继续他刚才想跟她说的话,说他与他谈论了未来,他还差点说了一句我爱你。
他不忍心去想,电话那头她的爱人,已经没有未来了。
第43章 大海
思莱后来不记得这天晚上他是什么时候回家的了。他只知道屏幕上亮起周南俞的信息时,他还坐在那个车站,末班车从他眼前驶离,有人附下身好心地问他需不需要帮助,他愣了愣说不用了谢谢。
这种事情……谁能帮谁,他帮不了大海那头失去挚爱的友人,别人也帮不了在这里陷入梦魇的他。他们都只能自己消化,自己站起来。
他最终站了起来。思莱挪动酸软发麻的腿,到路边拦了一辆计程车回家。临近十二点,时差还没完全倒过来的Jerry正在二楼客厅看球赛,看见他十分惊讶,“你不在家我也不会把你的房子烧了的,你到底为什么不睡在周先生那里,这么晚了……”
思莱把房门关上,咔哒一声落锁。
十二点不算晚,以前也有很多这样的夜,在Renata,在他家,在威尼斯他们一起走过的大街小巷。Lexi讲起Rose的时候最温柔,思莱说起他的爱情观时最薄情,然后他们相视一笑,一醉方休。
后来思莱真的醉过了,戒酒了。Rose也不在了。
而世界照常运转,太阳终究还会升起。
时间到底是最温柔的,还是最残忍的呢?
十一月的第二个星期日,立冬已有一周。思莱拉开窗帘,看见外面白茫茫一片,还以为下雪了,结果不是。巍城的秋冬空气干燥,而且蓝天出现的频率不如春夏,落叶被扫光,光秃秃的枝桠将苍白的天幕分裂开来,到处都是一片萧瑟。
冬天真的很容易让人觉得倦怠。
思莱穿着一件白色的毛线衣,面料厚实宽大,整个人像一只冬眠的熊一样缩回皮椅里。但他没有倦怠,五天前的半夜他突然蹦起来,辗转难眠不如画图,他在一片浑浑噩噩中抓住一点灵感犹如抓住救命稻草。
Jerry和Susanna隔日上午就看到了他完成的设计稿:一条朱红色的长裙,一字领口,双肩垫高,袖口束紧,皱褶成花。裙摆错落五层,犹如一朵倒过来的玫瑰。乍一看很奔放,看久了又觉得端庄。
好好去做的话这无异会是一件很惊艳的作品,但是思莱说它不会商用,这是他给已逝的朋友最后的礼物。
然后现在,那条裙子躺在缝纫机上,Susanna刚刚收好了最后一根线。
“思莱,好了,你看看?”
“嗯,放着吧,我去睡一会儿。”
时间太赶,没有仔细比对材料,说做就做,他们都尽了全力。思莱头重脚轻走回房间,完成一桩心愿的同时,压力空了,难过也空了,他只觉得累。
一觉睡到天黑,昏暗的房间里,手机屏幕亮到刺眼。一个个弹窗全是娱乐新闻,思莱甚至能在时尚圈的词条里刷到自己。LFS之后有不少人注意到他,评论大多惊叹,也有少许刻薄和不屑的声音。而思莱发现自己已经不在意这些了,他甚至没有去细看那些似乎又把他和周南俞联系在一起的评论。Who cares, 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会因为被冲到舆论中央而胆战的人了。
如此看来,人的承受力真的是越练越强的。
可年轮还要深刻到什么地步呢,绝墓死病衰,思莱输入目的地搜索航班,准备去参加他人生中的第二场葬礼。
他看好了行程,选中明天上午十点的飞机。旅游淡季位置不紧张,思莱的手指悬在屏幕之上,犹豫了一会儿,没立刻点下去。
他转而点开通讯录,拨出了周南俞的号码。
“喂。”
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思莱缩了缩脖子,把脸埋进被子里。闭上眼后绝对的黑暗中,他又听见了一声,“思莱?”
“周南,我……”
“怎么了?”
“我明天回威尼斯,我想应该要跟你说一声。”
周南俞半天没说话,思莱轻轻笑了出来。
“吓到了?别担心,我不是反悔……我要去参加Rose的葬礼。”他的唇间滚过这个名字,“Rose, 你还记得她吗?”
“……嗯。”
“她的病本来就是,能拖一年就只是再拖一年的状态。之前手术后恢复得不错,不代表能重回健康。后来她说想去旅行,Lexi就和她环游世界去了……是不是听起来还挺梦幻的?”
“我接到了Lexi的电话,她说Rose给我录了CD,然后我也……我也准备了礼物给她。我想……”
“去吧。”
周南俞的声音一响,思莱的喉咙猛地一酸。他现在防线很低,真怕眼睛一不小心就下雨。
“去吧。”周南俞又说了一遍,“葬礼是什么时候?”
“下周四。”
“要我陪你吗?”
“……”
“明天有事,后天走可以。”
“我——”
“别急着说你一个人也行。”
周南俞打断他。安静的房间里好似能听见二人的呼吸交缠,好似他就在枕边。
他在他耳旁慢慢地说:
“需要我的时候,你应该告诉我。”
告诉我,依赖我,给我来你身边的机会。
思莱沉默了好一会儿。睁开眼睛还是黑色,可是这黑色不够安全,他想要周南俞,很想很想,比往常更加需要。
他动了动嘴唇:
“……我需要你。”
细若蚊喃的声音,周南俞听见了。
“好。”
马上就来。
-
三日后,威尼斯。
周南俞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又来到这座水中之城,显然,思莱也没想到。两人一起登船驶向主岛,他们同时在此处,成为唯一由衷庆幸的事。
走在一批旅客中间,思莱并没有表现出悲恸。他平静地站在周南俞身侧,对着他们一摸一样的行李箱感慨:
“我们又回到这里了。”
不是重来,但这是原点……代表着新生,消亡,再新生的坐标,记载着好多人的故事,悬浮于大海之上。
葬礼前一天,思莱带着周南俞去了Lexi家里。准确来说,是Lexi和Rose两人的家。共同生活过的痕迹是不会那么快消失的,墙上都是照片,混在一起却风格不同的两类衣饰很好分辨——Lexi喜欢帅气的背心长裤,Rose喜欢长裙。狭小但温馨的家里稍有些杂乱,书桌上摊着一本心理学杂志,咖啡条落在地毯上。卷梳间嵌着两种颜色的发丝,水池边有两个水杯,其中一支牙刷上还占着水珠,另一支等在一边,随时等主人使用。
可惜她不会再回来了。
光是意识到这个事实就让人揪心,他们还什么都没说,思莱先扑上去抱了抱Lexi。Lexi看上去很疲倦,但她还强打着精神朝思莱微笑。她已经做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心理准备,不会像当初在手术室外那般焦灼。这一天终于来临,她没有崩溃,只是感觉有什么东西从生命中被抽离,倏地空落了。
Rose的遗愿写得很清楚,翻来覆去同一句话用不同的表述说了好多遍:她希望她未来也能好好生活。所以Lexi打起精神,料理后事,招待前来悼念的朋友,坚韧潇洒,一如从前。
看到周南俞,Lexi比他们二人都要开心。她靠在思莱耳边说:还好,我们两个人中至少有一个人会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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