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高煦终于开口道:“阮将军看开点,有些东西强求不来。”
阮景异道:“那时候年少……年少。”
他无神地又反复说了两遍“年少无知”。
朱高煦点了点头,认可他的理由。
阮景异看了一眼地上的陈仙真,他也冷笑了起来,脸像喝醉了似的:“只是年少时太冲动,其实我后来便觉得不值得了。只不过已经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已经多年在她身上寄托了太多,舍不得毁掉而已。
之前她为了给陈季扩效力,非得要进京引诱圣上;那时我便心灰意冷了,原以为她是‘二征夫人’一般的人,现在看来怕是故意报复我!接着我仍然多次帮她,不过也只是习惯,一切回不去了……”
“哈哈哈……”阮景异说到这里,忽然仰头大笑起来,“挺好,如此挺好。”他说罢,笑个不停。
曹福好心问道:“阮将军,你没事儿罢?”
阮景异喘着气,笑声终于消停了下来,他摇头道:“没事,我是真觉得非常……就是非常舒服。不骗你们。”
朱高煦忽然想起了段雪恨,心道:难道自虐真的有快感?
然而阮景异继续说道:“真的,如果你被所有人抛弃,便能感受到天地开阔了,有一种百无禁忌的快活。以前我总是被国家大义、道德恩怨束缚,活得战战兢兢提心吊胆。重光帝、阮帅等许多一起起兵的人都死了,只有我投降苟且偷生。可而今看来,这有甚么可怕的?世人对不起我,我为甚么要对得起谁!”
屋子里再次冷场下来,阮景异不笑了,陈仙真也不哭了。
许久之后,曹福指着陈仙真责问道:“陈仙真,你这次进京,究竟安得甚么心?你……”
“曹福!”朱高煦忽然打断了他。
曹福急忙住嘴,躬身讨好道:“奴婢在哩。”
朱高煦道:“不要再追究了。”
曹福忙劝道:“可是皇爷,陈仙真确实很可疑,要不送她去诏狱,严刑拷打?”
朱高煦道:“不必了。张辅是员良将。”
曹福一脸茫然。
朱高煦也觉得自己没说清楚,便又道:“朕相信张辅只是无心之失。但因张辅在朝中树敌不少,有些人根本不会管他是甚么心,只会觉得这是个倒张的好机会。
如果陈仙真图谋行刺的事闹出去,必定有一些人想趁机对付张辅;这事儿弄不好,得搞出一场不大不小的政治风浪。摆到台面上,国有国法,最少张辅失察的罪、连朕也没法给他开脱。”
曹福听罢,恍然道:“皇爷英明!”
陈仙真愕然看着朱高煦:“圣上为何会猜忌,妾身是刺客?”
“不然呢?”朱高煦一脸无辜道。
陈仙真终于渐渐冷静了不少,她沉住气问道:“圣上有甚么凭据,至少也得有合乎情理的推论罢?”
朱高煦道:“此地不是司法衙门,为何要讲证据、情理?”
不过朱高煦马上觉得,陈仙真好像说得也有几分道理。陈仙真刚刚一进京,甚么也没做;毫无实据不说,甚至连一套比较有逻辑的推理也没有。朱高煦便给她定罪了,似乎有点过分。
但朱高煦确实不是想存心冤枉她,而是通过种种迹象、产生的一种直觉。得出如此结论,理由肯定是有的,但目前他无法严密论证。
朱高煦不打算改变主意,对曹福道:“着锦衣卫,把陈仙真先送到凤阳去。”
陈仙真愤愤地盯着朱高煦:“你……为何如此轻视别人,你高贵、就该把安南人看得如此低贱吗?”
朱高煦不想和她争吵,但她却提到了“安南人”,顿时把事情上升到了政治高度。朱高煦只好说道:“高贵与低贱,真是一个永恒的命题。你可以说朕轻视了你,但不能说朕歧视安南人。”
他看了一眼阮景异,又道:“安南人、包括安南的瑶族、夷族、苗族等,人种与咱们是相似的,根本达不到歧视的程度。而国家之间‘以小事大’、‘夹缝生存’,那是一种秩序与谋略,你没到那个位置,便不要操心那些事了。”
陈仙真冷冷道:“侵略抢夺,在圣上口中,竟也是如此轻描淡写。”
曹福呵斥道:“陈仙真,你敢如此对皇爷说话?”
朱高煦抬起手,示意曹福不必计较,接着说道:“曹福,你把阮景异带回去歇着罢。”
二人谢恩告退。
这时,朱高煦对陈仙真说道:“你是一个容易被人绑架责任的人,你若真的无承担之心,那别人便从你身上、看不到回报的希望;而且你又怎能放不下、别人强加给你的东西?
朕听你们言语中提及‘二征夫人’。陈仙真,你这样的女子确实能扛得起国家责任?这世上只有三种事,你的事,我的事,上天的事。你没享受到神一般的权力与奢靡,又何必承担上天的责任,何苦来哉?”
陈仙真绝望地盯着朱高煦:“你真是冷血无情的人!”
朱高煦抬头看着上面,又从窗户看出去,抬起双臂做了个手势:“不然呢?你想看到朕,也像你那么混乱崩溃吗?”
陈仙真又道:“你总是侮辱我!莫名其妙给我定死罪!”
朱高煦不必再辩解这些问题了,他走到窗户前,看着外面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气。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转过头看着陈仙真。陈仙真一脸诧异,似乎没料到、她认为傲慢的朱高煦会再次理会她。
朱高煦道:“被强加的悔恨与愧疚,其实容易自我原谅,是可以化解的。最无法逃脱的,其实是自己作死(赌博)。”
第七百七十一章 戏里戏外
在这样的好时节,春耕已经过去、夏忙还未到来,天气暖和阳光明媚。为天下榜样的皇帝皇后,此时偶尔来到汉王旧府、有个闲暇,并不为过。
皇室家眷们在后园子里玩耍了一阵,又来到了戏楼。只待饮茶休息一阵,便能欣赏教坊司准备的戏曲了。
朱高煦也过来了,他正与郭薇在一间上房里坐着;妃嫔们也在戏楼的其它房间,有人侍候着。可是朱高煦有点走神,忍不住犹自寻思着、先前陈仙真和阮景异的事。
两人坐在太师椅上,隔着一张小小的木茶几;而太监曹福已经回来了,另外侍立的太监还有黄狗。
这时郭薇小心地轻声问道:“听说安南人陈仙真又到了京师,她惹圣上不高兴了?”
朱高煦回过神来,转头看向郭薇。
郭薇似乎对此事有些关切,但又表现得毫无责备之意。毕竟按照皇室的道德,皇帝需要广施恩露、皇嗣昌盛,而皇后不能善妒。若以后世的情感忠贞,套用现在的规则,那是完全说不通的。
“朕下了旨,把她送去凤阳。”朱高煦道,“本来不想让她受困于此,想给她自由,结果她又跑了回来。”
“啊?”郭薇顿时一脸不解与诧异。
朱高煦看了一眼墙边点着的一根香,按照安排,大伙儿要休息两根香的时间,才到大厅里去看戏。于是朱高煦便把陈仙真与阮景异的事,从头到尾大致说了一遍。
良久之后他说完了,心头的戾气也弥散开来,便又不禁说道:“陈仙真想谋刺朕、或是有别的不轨企图,但她不是最可恨的人,最让朕愤恨的人,是黎利!”
郭薇道:“圣上认为,黎利是幕后指使者?”
朱高煦道:“多半是他。现在安南国的叛贼余孽,大多都只想保命,唯有黎利还在积极活动。”
他想起了甚么,马上又回顾左右道:“此事没有证据,你们都不能坐实陈仙真的企图。否则此事的后果会扩大,毫无益处。”
两个太监忙抱拳道:“奴婢等遵旨。”
郭薇轻轻侧头,一副认真想事情的模样,她又问:“臣妾不明白的是,陈仙真为甚么要听命于黎利,她为甚么要做这样的事啊?”
朱高煦沉吟片刻,说道:“她长期受困于一种心理陷阱,有自毁倾向。因为想摆脱世俗的舆论谴责,所以又想做安南人的英烈义士,以得到一种人格上的自我救赎。”朱高煦说到这里,又加了一句,“不过这些,都只是我猜的。”
郭薇十分无辜地看着朱高煦,哭丧着脸道:“臣妾完全不明白。”
朱高煦看了她一眼,说道:“薇儿这样挺好的,没有那般纠葛的痛苦,性情宽和平静,也能让身边的人轻松惬意。人生就几十年,何苦与自己过不去?”
郭薇却执拗地说道:“可圣上能告诉我,她究竟是怎么回事吗?”
朱高煦寻思了一会儿,耐心道:“阮景异觉得他一颗赤心被捅了一刀,但他用一种自我牺牲的代价、实际对陈仙真造成了‘情感绑架’和‘道德绑架’。”
郭薇的眼睛很明亮清澈,她十分认真地听着朱高煦解释。
朱高煦见状便继续道:“简单地说,阮景异曾为了救她的性命,把自己的爹也害死了。如此严重的付出,而且当时风波很大,知道此事的安南贵族应该不少;陈仙真还能偿还阮景异么?”
郭薇皱眉道:“阮景异对她那么好,她不该感动感恩吗?”
朱高煦摇头道:“如果这只是童话……如果其它的一切都很完美,说不定俩人会有好结果。但是,陈仙真似乎完全不喜欢那个人,起初好像很厌恶他的相貌、举止、性情、品行、身份;却因此非得与他纠缠一世、受他控制,而陈仙真又很傲气,你说她能好受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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