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小时飞机落地已经晚上十点了,当地天刚黑没多久,机舱门一开,左忱一身风衣马裤让青海的夜风一个大耳刮子抽在脸上,来回开弓扇了几十下,到换了羽绒服她都没回过劲儿来。
太他妈冷了。
陈礼比她精,在身上藏了五个没开的暖宝宝,到地方撕开一贴,返头就嘲笑哆哆嗦嗦的左忱,左忱把头发从外套里拽出来,翻了个白眼懒得理她。
两人出了机场,正和接她们的人碰见。接机的是个本地少民,汉姓梁,叫梁成。
从机场到市中心有一段路,梁成看左忱陈礼两人冻得不轻,开了暖气。左忱笑笑谢了他,三人借着这个由头聊开了。
青海很大,路宽人少,往市里去隔一阵就能见到个寺庙,不是伊/斯/兰的就是藏族的。地广天就矮,云层稀稀拉拉的,暖和过来的左忱开窗朝外看,星星像压在头顶。
左忱就这个天问了几句,梁成普通话说得还行,半个小时车程三人东拉西扯,一路风景小吃聊到明天的安排。陈礼在后座开了个玩笑,三人笑过后,梁成说:“明天上午我什么时候去接你闷?”
左忱扭头说:“你那边约的几点。”
陈礼反问梁成:“你们这边当地部门几点开门?”
梁成说:“呃……十点。”
左忱没克制住皱了下眉。陈礼说:“你过来接我行了,她不用,她不去吃饭。”
梁成奇怪地看了左忱一眼:“小姐,你不和书记他们池饭去哪啊?我夺叫人跟着你?”
左忱摇头说:“不用,我俩有分工,我一个人就行。”
梁成含糊地答应,到了酒店,他帮两人把行李提上去就走了。
她俩人定了一个房间,陈礼进门先去洗澡,左忱坐在床上打开电视,换了几个台,她发现电视里大多数是少数语言。
转一圈打到西宁本地台,她抱着头发坐着,眼神发直。
陈礼洗好澡出来看见,走来在她脑门上亲了一下,左忱抬头回亲了她的眼皮。
陈礼坐下轻声说:“甭担心。”
左忱低头:“……我没担心。”
陈礼笑了,点上两根烟分她,边抽边说:“那你想啥呢。”
左忱衔着烟沉默一会,忽然也笑了。
“其实是挺没意思的事儿。”陈礼看着她,于是左忱说:“在想给那小孩起个什么名字好。”
陈礼愣一下,挑眉笑了:“哟,你兴致挺高啊,之前还装。”左忱眼神扫过来,她抬起手:“行行,我不说了。那你想起什么名儿。”
左忱伸胳膊把烟摁灭,掀被躺下。静了一会,她淡淡地说:“到时候再看吧。”
她这么说,陈礼就知道她脑子里有主意了。抽完最后一口烟,她不多聊,搓搓左忱的脸躺回自己床上,没多久两人就都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六点半,左忱起床更新公众号,回复邮件,七点十五开完小型例会,她在旅馆食堂碰见了陈礼,后者捧着手机也在干活。
打个招呼两人各自吃完早饭,陈礼回了楼上,而左忱出门,一往无前,直奔西宁市立医院。
西宁当地人口不密,少汉混杂,多数医生都会两句藏语。
医院里人不太多,左忱在楼下抽了根烟,买了个花篮,随后拨通苏粒舅舅燕国庆的电话。左忱之前和他联系过一次,电话里他听上去很感激,她和陈礼都对他印象不错。
电话通后燕国庆让左忱直接上去,她把烟抽完,转身进了住院楼。
第4章
楼不高,三层很快就到了,转过角左忱没给自己犹豫的时间,余光晃过302房,拉开门就进去了。
视频里的一切和眼前重叠。
房里病床空着,看见她来,左边靠墙坐着的男人连忙站起来,不由分说抓着她就握手。
“谢谢,谢谢……谢谢啊……谢谢……”
这个人穿着一身灰蓝色的旧工服,戴着顶卷边儿的鸭舌帽,皮肤黝黑,面相很老,眉心有道深痕。他口音很重,左忱听出这人就是燕国庆。
左忱挂了下笑:“您客气了。”
她扫一眼病房,把花篮放在已有的一堆边上,“之前在电话里跟您沟通过,我今天就先简单来看看孩子,等正式时再带记者来,她……?”
燕国庆赶紧说:“粒粒做检查去了,马上回来,马上。”
他匆匆忙忙搬来把凳子给左忱,左忱谢了他,两人对面而坐。
左忱腿长,凳子有点矮,她坐下时不自觉向后一撩风衣,两腿一伸一屈分着,坐得大马金刀。燕国庆瞟了她一眼,眉心的痕变深,左忱瞬间捕捉到了。
左忱说:“叔,你们这儿方便吗?”
燕国庆哦了一声,“挺好的。”
顿了顿,左忱冲墙角的花篮说:“叔,这儿花篮很多啊。”
燕国庆慢半拍才说:“啊,是,前头记者同志来采访,过后什么官儿老爷啊,妇联的妇女同志来送的,还有学生娃。”语气很淡。
“是吗。”
左忱说着起身走去,看了一圈花篮上的贺卡,再回来坐下时她叠起双腿,收拢到脚蹬下去坐着。
从换了坐姿开始,左忱明显感到说话方便了。
刚到北京时,左忱因为年龄和性别经常在职场捧着这种事儿,但自打开始做公司以后,年纪大了这种事渐渐就少了,有也是不阴不阳的,燕国庆这种明白挂在脸上的她很久没遇到过了。
左忱温声说:“叔,你们在医院住这几天有什么不方便的吗?我能帮的尽量帮。”
燕国庆搓搓手说:“都好都好,就是这个啊,医院他们不让陪床的睡边儿上。”
“不让睡边上?”
“啊,就是空的这个床嘛。”苏国庆指旁边收拾消毒好的暂空床,“都没人了,晚上不让睡嘛,那小护士一钟一趟,过来看见就要说,就得跟粒粒挤一张床嘛,不方便。”
左忱顿了一下,说:“您晚上和小孩儿挤在一起?”
“啊。”
遍体鳞伤的苏粒一闪而过。
左忱笑说:“那是不太方便,我看楼下还好像有租行军床的,您不租一张?”
燕国庆摆手:“嗨,那个贵嘛,一天得15块,我挤挤不要紧。”
左忱点头附和,“……是,的确挺贵的。”
和燕国庆又聊了两句,左忱看了眼时间说:“叔,咱聊了有十分钟了,孩子出去挺久了吧?”
燕国庆唉了一声,摆手说:“一个钟头有了,回回都得一上午,没法说。现在这些医院,做个检查得排队,交个钱也得排队,那大夫都仗着你住在这,爱看不看,你能怎么办?没法说。”
左忱作势要站起来,“那去看看她?她别再好害怕了,一个人出去这么长时间。”
燕国庆跟着她也站起来,十分钟里左忱第一次见他笑。他说:“那成,你去看看粒粒也好,她拍片子去了,在前头那个楼。”
左忱停了下,说:“那您?”
“哎我不去了,我去了谁看着东西啊,再叫人拿了,人怪多的。”他五官憨厚地舒展,笑得轻松堂皇,又握住左忱的手使劲晃晃。
“谢谢啊,真的谢谢。”
所有的谢谢,原来从头到尾都是一个意思。
别了燕国庆,左忱转身出了病房。路上她脚不停步,高跟鞋砸在走廊上,砸出重响。她走得很快,面无表情,发尾在身后起伏飞扬。
走到楼与楼之间的接驳口,左忱迅速点了根烟深吸一口,掏出手机就要给陈礼打电话。
屏幕刚亮起,左忱拇指在开机键上摁着闭了下眼,冷静两秒,她转手打开微信。
左忱:陈礼。
踩灭吸了一半的烟,她没多停留继续往化验楼走,下楼梯时陈礼回了消息。
陈礼:?在吃饭。
左忱:祝你武运昌隆。
“……”陈礼发了个黑人问号表情包。
左忱找到了CT楼层,等电梯时她想了想,低头打字。
左忱:燕国庆让苏粒一个人去拍片,因为怕编织袋丢了。想了想,她又加上一句:每回都是。
对面的陈礼沉默。
过了一会电梯来,左忱跨上去,手机忽然一震,她划开屏幕。
陈礼:你不能指望这种人良善,这些最底层的穷和蠢里出现一个杀手,整个家族都是帮凶。我尽快,你加油。
左忱:知道了。
楼层到了,她收起手机走出去。
走廊里有些吵,座椅上坐满了排队的人,左忱按着名牌一个个找过去,看见CT室时她落下眼,目光滑过一溜长排,停在角落的铁椅上。
你看。
她听到谁说。
一阵紧绷从脚跟窜过她的背脊,爬搔过后脑,豁开头皮,在她大脑里狠狠锤了一下,五感瞬间失用。
你看。
世界全成默片,左忱慢步向前,一切光影都在倒退。
所有人都在窃窃低语,所有人都背过身子,所有人都用眼角偷瞥过去,所有人都越过肩膀,举起手机。
你看,就是她。
左忱的脚步成为了借口,眼神与眼神拉住她的发梢,粘住她的衣角,啧啧品评着跟随,明目张胆地看过去,围观那个细小的,遍体鳞伤的谈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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