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就是她,她就是苏粒。
左忱停下脚步,缓慢地低头。她无声站了一会,然后做了件很不友好的事——
她猛然转过了身。
长发飞起又落下,在女人面无表情地目光里,撞进了十数双懦弱的窥视。他们迟停,错愕,又措手不及。
围视惊鸟一样飞散,左忱慢慢转回去,拢起大衣坐在蜷缩的苏粒身边。苏粒动了一下,迅速挪到角落的角落,像怕挤着她。
深秋的铁椅子很凉,左忱隔着大衣都能感受到,她看了眼缩远的苏粒。病号服薄又大,苏粒领口开着,露着满是疤的胸口,她手脚很脏,没有穿鞋。
从左忱走过来到她坐下,苏粒都没有抬过头,她抱膝看着自己的脚趾,弯曲的食指点来点去,从左到右,从右到左。
左忱本要张口。
顿了顿,她忽然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开APP商店下了个游戏。她没玩过手机游戏,按照排行榜随便挑了一个。
游戏很快下好,左忱直接从椅子上滑下去,向旁边挪挪,她在大庭广众下盘腿坐在地上,打开手机背景音,外放着玩游戏。
左忱坐的这个高度正好够低着头的苏粒看见手机屏,游戏是个消除类的,色彩鲜艳,音乐明快,她玩了几关很快上手,连着破了六七关。
十几分钟过去,左忱装着打了个哈欠,按脖子转头,她余光看见苏粒盯着她的手机,左忱没看见一样继续低头打。
拍片的队伍仍旧漫长,左忱打了十几关,越打越慢,很明显的步骤也要停很久,她余光看到苏粒有点烦躁,在她停下来时经常动。
又打了一会,左忱卡在明显可以破关的一个步骤上,听见苏粒动了动。她出了口气,随意转头,接住了苏粒落下来的目光。
只接住了一秒不到,它就飞走了。
左忱无事一样回首,继续停在那里。
背景音没有尽头的重复循环,叮叮咚咚,咚咚叮叮,就是过不去。
苏粒又窸窣了一下。
左忱闭了闭眼,感到肩头停了只彩蛾。它惊惧满身地飞来飞去,然后极轻地停落,慢慢扇着残翅,触角小心缠住她的发丝。
蛾像在小声细语,快点啊,下面那三只熊,那个褐色的,就那,快点啊。
左忱在心里回答它,我就不。
时间又过去几分钟。
左忱又出了口气,动动脖子,四处转头,然后再次接住苏粒的视线。这一次那只彩蛾蓦然飞起,却扇了扇翅膀,又轻轻落了回去。
于是左忱用她所知的,所有的温柔低声说:“你知不知道下面怎么玩?”她说:“我打不过去了,你帮帮我。”
“……”
欢迎她的是漫长的沉默。
左忱再次回首。
长时间靠着铁椅座,她后背凉疼,左忱忍不住揉了下眉心,鼻子里叹了口气。这回是真的。
手机一震,顶端一条提醒。
陈礼:吃完了,基本搞定,公诉能提前到这周五。晚上再和检察院的战一局,你来不来。
左忱:看情况。
陈礼:???你再说一遍?【张学友“吔屎啦”表情包】
左忱:……说错了,来。酒店碰头。
陈礼没再回复。
揉了两下额头,左忱迅速调整状态,继续回到游戏面。她在那个步骤上停了几分钟,又一次转头去看苏粒。
后者无声地和她对视。
这回左忱没说话,她想了想,把手机屏举高,伸到和苏粒持平。
叮叮咚咚的音乐循环不休,人来人往的交流嘈杂入耳,世界的背景都在吵闹,主角却在坐在角落,互相沉默无声。
“其实吧……嗨,图啥呀,是不是。”
左忱猛地回过神,迎上检察长带醉的面孔。
“你才二十九,好好干几年几亿挣不着?这娃儿我了得啊,可怜是可怜嘛,不过都五岁了,领了不好养啊,真的是。”
夜色中全是觥筹交错,真与假之间,笑脸对笑脸,商人对检察院。
“检察长你看你,别这么说啊,人家左小姐是不是,北京——大地方来的,做善事嘛,做人得有良心嘛,左小姐我挺你。”
左忱笑着,碰了一杯,又碰一杯。
“陈律说得对,敬您一杯。”
“哎……其实吧,你们那里教育资源啊户口资源啊都缺得很,领回去很贵的啊,左小姐啊,咱一桌喝了酒可就是朋友,你说说,你啊……你说说,说。”
空杯落在桌上,很快又灌满。
“说啊……那就说。”
空杯又落在桌上,纤瘦的女人凑过去,酒气满溢,活色生香。
“咱们内部……不是给发良心补助嘛。”
“哦——我就说,你看看你们啊,这点小心思。哈哈哈,再来再来。”
杯子离开,杯子又空。
空玻璃折出三五只光,引着一道圆弧划在桌上。左忱的手指压在杯口,余光里昏黄的光一错,盲点仿若映出医院冰冷的地砖。
那个她举高手机,越过游戏界面的视线没有起伏,冷淡而温柔。
残破不堪的女孩慢慢抬起手指,缩着肩,蜷着脚,指了指手机左下角,那三只褐色的小熊头。
第5章
陪了小姑娘一下午,晚上又陪酒局,左忱折腾了一整天。等回到酒店,脱了高跟鞋缩在床上,她连眼都睁不开。
陈礼在衣帽间瘫了一会,脱光了爬起来,就穿着内衣内裤爬到左忱身上扒她衣服。左忱顺着她翻过来,声音冰冷,满是醉气。
“我累了。”
陈礼也喝多了,骂了一句:“装什么大爷,累了也得洗澡。”
“别吵。”
左忱翻身把她掀下去,侧躺着慢慢又要蜷起身。陈礼也很累,又烦得不行,弄不动左忱,陈礼干脆伸手一把揪住她的头发,拉得她仰起头。
“起来洗澡!”
“跟你说别吵!”
陈礼几乎吼一样在她耳边狂啸:“吵你妈吵起来洗澡!!!”她用力抽出手,把左忱一脚踹到地毯上,又爬下去扒她衣服。
左忱不再反抗,和陈礼互相撑着,慢慢去了浴室。
等从浴缸里出来,两人明显都清醒多了。
左忱打电话叫了房间服务,醒酒药来了,她们各自吃下。盘腿坐在床上抽烟时,左忱撑着头低喃一样说:“……陈礼,我真服了你……”陈礼回敬了一句。
静了静,两人都笑了。
左忱撑着头掏出手机,把该回复的邮件都回了,等再一抬头,已经凌晨三点了。
她看了眼外面的天色,渐渐发起呆。
陈礼也撑着劲儿干完活,伸手推推她:“弄完了就睡,把你弄清醒不是让你出神的。”
沉默片刻,左忱点点头。
“嗯。”
第二天没什么安排,其他事都谈拢了,就等下午采访记者来,左忱难得不用早起。可她还是六点就睁了眼。
青海地势高,天黑得晚亮得早。左忱一早爬上酒店顶楼的天台,看着东方的曙光很快变为晴空白日,她仰起头,视野里没有一丝云彩,耀眼的蓝色极低,吞没一样四面八方的压在她头顶。
侧后方铁门开合,有人慢慢走到她身边站下,左忱偏头——是陈礼。
陈礼看上去还没完全醒,眼肿着,头也没梳。她板寸有点长长了,可还没到能扎的程度,酒红色的发头,黑色的发根,一觉起来乱七八糟的。
“你……咳。”她清了下嗓子,“你干什么?前台看你没打招呼就上来快吓死了,还让我看住你。”
左忱轻蔑地笑了一声,“……我不可能选这种地方的。”但她没有否认陈礼话里的另一个意思。
陈礼也学她抬头看天,两人跟朝圣外星人似的站了一会,左忱说:“你傻站着干什么。“
陈礼掏出根烟点上,含糊地说:“就准你装逼啊,我想想事儿。”
“想什么。”
“想你昨晚上吃没吃药。”
“吃了。”
陈礼收回目光看她:“放屁,咱俩一块睡的你什么时候……”她愣了一下,“不是,你没事儿吧。”
左忱没说话。
陈礼用胳膊肘捅她,“哎。”
“……”
左忱终于也不再看天,和陈礼对视片刻,她点了点头。
“我没事儿。”她揽住陈礼往出口走,“就是想起考大学以前的时候。我老家的天和这儿一样蓝。”
左忱拉开铁门,顺着楼梯道往下,“北京的天没怎么干净过吧?”
陈礼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她点头:“这些年很少。”
左忱说:“我刚才在想,那么脏的云低下,聚着的全是咱这样的人;可这么晴的蓝天底下,沤的却全是这种脏事儿。”
陈礼脚步猛一停。
“……左忱。”
左忱回头看她。
楼道里光线暗,陈礼的表情不清晰。她声音有点低,嗓子里还有刚起床那股哑劲儿。
她说:“你太看得起北京了。”
她说:“跟天好天坏没关系,哪个角落都有这种事儿。这天底下没有哪个地方,不在试图杀害小女孩儿。”
“……”
左忱看了陈礼一会,转身下楼。
*抱歉 版权原因 该资源已无法下载 仅支持完本免费试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