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霓望着他,有种奇异的错觉,觉得他刚从一片深潭里浮出,他背后潜着万千妖魔,随时就会有只手再将他拉回黑暗里。
少顷,他缓缓走近她,在她面前半蹲,朝她伸出了右手。
那只沐在暖光中的手修长漂亮却很粗糙,虎口处有一层与他年纪不相符的薄茧。辛霓迟疑地慢慢抓住他的手。少年力气很大,只轻轻一带,就把她拉了起来。
她头发凌乱,浑身血污,上身几近全裸地坐在他面前,却并没有一丝难堪和羞涩。
他脱下自己的褐色衬衣,给辛霓穿上,想了想,他问:“你自己能走吗?”
辛霓默默点了点头。
见她点头,他不再说话,站起身就向门外走去
辛霓有些傻眼,她顾不得四肢百骸里的酸痛,弱弱地叫了一声:“喂……”
他停下脚步,回过头,对上她求救的眼神。
“你就这样……把我丢在这里了?”辛霓强忍着哭腔问。
他没有动,但眉头动了一下,给了她继续说话的机会。
“我手机不知道掉哪里去了,可以借你手机用一下吗?”
“我没手机。”
辛霓强撑着站起来,心有余悸地看了看地上的那人,低声说:“你可不可以送我去车站?拜托你。”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像是在想些什么,神情有些阴冷,好一会儿,他点了点头,转身先一步朝门外走去。
他的步履很快,辛霓一瘸一拐地跟得很吃力,她想让他等等她,又担心他嫌她多事,只好咬着唇勉力跟着。走了一阵,那人觉得她被落得太远了,就停下来等她一会儿,等她跟上来,他又快步朝前走,继而又等。等辛霓第四次追上他时,他终于烦了,一言不发地蹲下:“上来。”
辛霓的目光落在他蜜色的背上,他穿着衣服时显得很清瘦,此番脱了衣服看去,辛霓才讶然发现他的背生得又宽又厚,身上每块肌肉都仿佛受过千锤百炼,线条十分清晰紧实。
辛霓顺从地俯身趴去了他背上。
这样一来,效率高了很多,不多时,他就把她送到了车站。
龙环车站,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简易活动板房。
那人把辛霓放了下来,替她敲开了售票窗。一个正在看地摊杂志的中年售票员不耐烦地抬头。
辛霓如释重负,急切凑过去说:“买一张最快的回镜海的票。”
售票员警惕怀疑地扫了扫辛霓脸上的血渍和不得体的穿着:“最快也是明天早上九点。”
辛霓的脑袋“嗡”的一响:“什么?”
缓了缓神,她说:“能不能借电话用用?”
那售票员似乎很想知道她将要在电话里说的内容,慷慨地将一部座机递了出来。辛霓飞快按下家里的电话,手指落在拨通键上时却顿住了,她眼神中多了一些复杂的情绪。她不能在此时向家里求救,如果李管家他们赶来看到她这副样子,青蕙就要大难临头了。
她转而去拨青蕙的电话,电话接通后,青蕙很敏锐地捕捉到她声音里的异样:“阿霓,你怎么了?嗓子怎么这么哑?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辛霓百感交集,不知道从何说起,只倦倦然说:“青蕙,你在哪里?”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没有等到去龙环岛的火车,又打不通你手机,只好先坐车回镜海了。你在哪里?我马上让李管家派人来接你。”
“不要。”辛霓想了想,回答说,“不要告诉李管家我在哪里,就说我想在外面待两天,想回去了自然就回去,务必让他不要告诉爸爸。”
“这怎么可能?”
“你一定有办法的。”
“阿霓,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告诉我……”
辛霓冷不丁挂断电话。
她很累,不想把刚才的事情再咀嚼一遍。她很少任性,这回,她准许自己放肆一次。
辛霓发了会儿呆,回头望向那个人:“你知道哪里有旅馆吗?”
“整个龙环岛都没有旅馆。”
辛霓濒临崩溃:“这里不是风景区吗?为什么连旅馆都没有?”
彷徨了一阵子,辛霓只得再将求救的目光投向他:“你方不方便收留一下我……”
“你确定要我收留你?”他的语气有点古怪。
他的态度让辛霓产生了莫名的、淡淡的怨怼,这个人为什么这样冷情?他明明比任何人都清楚她的窘迫和无助,他明明可以更有风度一点,主动帮帮她,那样她会更加感激他,但他偏不,他偏要她求他。
然而事已至此,辛霓硬着头皮也要求得他的庇佑——在这座可怕的岛上,她能信的只有他。
他审视着她,目光里有种微妙的深意:“那好,这是你自己要求的。你跟我走吧。”
沿着海岸线往南走了一公里有余,那人把辛霓带到了一艘老旧的小马力渔船上。将辛霓安置好,他发动马达。船在震耳欲聋的“嗒嗒嗒嗒”声中乘风破浪,往远处的龙环岛驶去。
此时已是黄昏,如青蕙所言,天空中果然起了大片火烧云,海面上浮荡着世界上最深的那抹蓝。血一般的夕阳之光从天上烧到水中,融进那片蓝色里。整片西天云霞多彩,流光绚烂,目力所及的一切,海面、渔船、那个人掌舵的背影,全是赤金色的。
辛霓拿桶打了些海水上来,一点点拭去自己脸上身上的血污。伴随这一举动,她将自己身心受到的侵害和侮辱一并洗去。收拾干净后,她双臂抱住自己的膝盖,下巴抵在双膝之间,望着脚下滚滚而过的白浪发着呆。她不知道那个人会带她去什么地方,下一步会发生什么,头一次,她的人生不由父亲掌控,也不由自己掌控,她只能身如此舟,随波逐流,这不免让她觉得有些荒谬,又有些恍惚。
约莫二十分钟,龙环岛狭长的绿色轮廓出现在辛霓眼前,马达声渐小,不久就停在了一片布满铁皮棚屋的白沙滩前。辛霓诧然起身,站在船头往岛上张望,昏暗的光线下,狭窄的街道自沙滩边向岛的深处呈放射状延展开去,街道两侧挤着一片密密麻麻的破旧房屋。见过镜海繁华市貌的辛霓,完全不敢相信镜海还有一座如此简陋、破败的渔村。
下船时,辛霓忽然问了那人一个问题:“这里真的有轮渡吗?”
他脚步顿了一下:“有,但停航了。”
看来青蕙并没有对这里做足功课,一切全凭想象,所以才导致今天这一系列的变故:“为什么会停航?”
“休渔期,谁会来岛上?”
原来如此!
“我叫辛霓,霓虹的霓。你呢?”
他漠然答道:“祁遇川。”
“哪三个字?”
“这不重要。”
“怎么会不重要呢?有些字听起来一样,但写出来就完全不同,一个字变了,整个名字的寓意和五格法都变了,人的命运也就变了。明朝时有个故事,一个叫孙日恭的书生殿试时考取了状元,但发榜时却变成了探花。你知道为什么吗?”
祁遇川斜了她一眼,完全没有要搭腔的意思。
“你不好奇吗?你真的不好奇?”辛霓追问了几次,只好继续自说自话,“因为永乐帝觉得‘日恭’两个字合在一起是‘暴’字,很不祥,所以就大笔一挥让他屈居第三。还有,慈禧太后当政时,有个……”
“你好吵。”
辛霓被他秒杀在原地,嘴里的话仍带着惯性往外溜:“所以说,人名字的好坏是很重要的,名不正则言不顺……”说着说着,她的声音一点点低了下去。
大约不想被她烦,他漫不经心地打断她:“祁连山的祁,遇见的遇,山川的川。”
辛霓默默在心里念叨了一下:“哦,还不错。”
说话间,两人走进一条巷道。巷道里四处弥漫着一股奇异的、不让人反感的腥臭味。道旁低矮的房子外晾晒着各种干鱼,而阳台上统一都种着些叫不出名字的、姹紫嫣红的小花。
辛霓一路走一路观察,把沿路碰见的杂货店、裁缝铺、当铺、邮局、菜市场的方位记入脑海中。天黑之前,辛霓到达祁遇川家里。他家位于这条巷道末尾的位置,是一所挂独立小院的两层砖木结构的老房子,房子上缠绕着一些已过了花期的三角梅。
推开院门,院子里种着些有年月的花木,虽然都还算繁盛,但因没人打理,十分杂乱无章。辛霓走进去后,一眼就看见停在简易车棚下的一辆哈雷摩托,那辆银白色的摩托非常高大、豪华,和眼前这座院子,以及这个衣着寒酸的少年一点也不相配。
进屋后,辛霓四下打量一番,屋子里很冷清,陈设十分陈旧,但破天荒很整洁干净。
辛霓往厨房的方向探了探头:“你父母呢?”
“不在了。”祁遇川边说边走进厨房。
辛霓有些尴尬,尾随他步去厨房。他烧了锅开水,抽出把挂面丢进去,撒了点盐,熟了后就那样白生生地盛了出来。他翻出两个古早的玻璃瓶,从一旁的大缸里夹出条咸鱼,心不在焉地剁成几块,连同那面条端上客厅的餐桌上。
“吃饭。罐子里有虾酱和蟹膏。”他随意吩咐了一句,打开电视机,一边吃一边收看内地的新闻,仿佛眼前根本没有辛霓这样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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