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说这是间商店,倒不如说是一座回忆博物馆。
店里安静得诡异,陈致惦念着门口的贝雕,不禁发声询问:“有人吗?”
花墙后传来几声咳嗽,算是应答。
“老先生,门口的贝雕卖吗?”陈致问道。
辛霓走到另一侧,从红木箱子上拿起一支青铜烛台,她从烛台下找到机括,轻轻一拨,烛台登时张开花瓣,变成一朵青铜莲花。她看得出神,全然没有注意花墙后有一位老人走出。
那老人被她的侧颜吸引,发出一个猝然的、惊疑的声音:“大小姐?”
辛霓双肩猛地一颤,像突然被无形的子弹打中。
陈致错愕地看着辛霓,又看着那个年近古稀、干瘦病弱的老人,一时呆在了原地。
辛霓放下那支烛台,没有回头,哪怕一丝迟疑都没有,径直走掉了。
陈致仍泥胎木塑般站着,这戏剧化的变故让他措手不及,就像明明看见台风过境,却没留下半分痕迹。
他是不是听岔了?那老人叫她大小姐。这称呼太陈旧,比他满屋子的老古董还要旧,他一点也不能把这个称谓和辛霓联系在一起——
但辛霓落荒而逃了。
“您是不是认错人了?”陈致眉头纠结成一团。
老人置若罔闻。陈致本能地不想再探究。也许是个老糊涂。
走出店门,陈致看见辛霓远远站在街头,惊弓之鸟一般棱棱挣挣的,像是刚从一个梦魇中醒来,又像是沉淖进回忆的泥沼。他们之间隔着一百来步,他可以轻易走去她的身边,但他没有那样做,他知道她心里有另一个世界,但他不知道怎么走才能抵达。
第二章 楚门世界
辛霓出生那年,正值辛家迁大屋。
大屋是镜海市中心老街上最气派的一所清代民宅,清朝时住过内阁侍读学士,民国时住过军阀,新中国后住过一个从内地来的满族遗老。那满族遗老过世后,子孙远渡海外,这宅子便空了下来。
镜海市政府一度想收回这间大屋的业权,但既不能强征,又拿不出钱买,更找不到一块好地皮换,巴巴和那遗老后人交涉了十余年,却在那一年被辛霓的爸爸辛庆雄用九位数的天价拿了下来。
几个亿现如今也许不够内地富豪在镜海一夜豪赌,但在20世纪末,还是足可以得一条加黑加粗的头条标题的。
大屋天价易主后的半个月里,镜海数十家媒体都在不遗余力地八卦这间豪宅,当然也不忘顺带把辛庆雄的发家史起个底:
70年代,镜海开放赌权,福建、香港的帮会拥进镜海设舵,无数股势力明厮暗杀地争抢赌场承包权。杀猪仔辛庆雄从街市里出道,砍砍杀杀二十年,坐上了镜海的第三把交椅,摇身一变成了春风得意的辛三爷。
80年代,辛庆雄和金三角接上头,准备在镜海做“河粉”生意。白货赚钱,却是个断子绝孙的勾当,才几个月,负责这项业务的辛大少爷辛家栋就因吸毒过量,坠海淹死在马礁湾里。
痛失爱子的辛庆雄一夜苍老,在病榻上缠绵了数月。病好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断了白货生意,然后关掉旗下所有夜总会、浴池、按摩院,将资金全部投入合法生意。
在镜海,做生意不涉足黄、毒,就意味着不再有竞争力。没了滚滚暴利,辛庆雄堂口里的弟兄,散的散、叛的叛,只余下少许死忠者,誓死跟他走一条“从良”路。
洗白的路不好走,江湖上流传着一句诅咒:你活着进来,死了才能出去。江湖中人多逃不脱这宿命,就算是他辛庆雄要退出,也要先脱一层皮。
那几年里,过去被他压着,如今新上位的大佬,隔三岔五在他头上踩一脚。手底下没了人,他这个昔日老大也只能赔着笑脸,唾面自干。好在他早年跟赌王情分不浅,那些人终究没敢把事情做绝。
90年代初,辛庆雄在内地投建的酒店、工厂开始盈利,辛家的元气渐渐有所恢复。咸鱼翻身的辛庆雄开始在内地捐赠大桥,捐建教育设施,他不遗余力地支持内地慈善事业,建立慈善基金会,前后投入上亿元。
随后新任市长带着中央政令整治镜海,各路大佬纷纷被清算,他们落马的落马,入狱的入狱,暴力狂欢的年代一去不复返。新的经济丛林里,昔日的“过江龙”变成了“泥里鳅”,但辛三爷还是那个辛三爷……
其实镜海人谁不知道辛庆雄那点底细?镜海那样小,也许同一条巷子上,巷头住着赌王的三房,巷尾却住着个一辈子只会修鞋的皮鞋李。因为镜海的小,所以上至市长、赌王,下至卖菜的猪肉荣,谁家里细枝末节的逸事都逃不过别人的耳目。
镜海最血雨腥风的岁月已经过去,辛庆雄的底细业已千淘万洗,洗白的那一部分成了正传摆在书局里,在那里头,他是杰出的社会活动家,知名的实业家,著名的爱国人士,有口皆碑的慈善家;洗不干净的那一部分则成了市井小民口中嘤嘤嗡嗡的流言,这流言如同地火,一有契机便要喷薄出来燃一回。
辛庆雄其实很享受流言灼身的感觉,为女明星一掷千金也好,买私人飞机也罢,都是为了让有关他的流言愈演愈烈,永不止息。
但买大屋并非出于这种虚荣。
大屋重开那天,他郑重其事地去了。
推开两寸厚的黑漆实榻木门,一股子尘埃的味道袭入辛庆雄鼻中。他站在砖雕门楼下,正前方是一道影壁。影壁挡住了他进一步审视内宅的视线,但他没有急着往前走。
他比谁都清楚影壁后的气象。那影壁后是大屋的前庭,过了前庭就是迎客用的轿厅,穿过轿厅方才到整座大屋的核心——正屋明辉堂。明辉堂宽广高敞,里面一水儿红木的门罩、屏门、槛窗。正厅外留有一方接通天光地息的天井,春日时节,那天井下日日更换葱茏的盆花;冬日时,坐在暖意融融的屋里还可赏一赏天井上筛下来的雪花。明辉堂后有三座花园,花园小桥流水,繁花似锦。花园四壁的月门后,建着居住内眷的阁楼……
全镜海都知道他年少时杀过猪,但没人知道他儿时在这间大屋里做过工。彼时,这大屋的主人还是那个内地遗老,那行将就木的老头将紫禁城的礼数和排场搬到了这里,让大开眼界的辛庆雄觉得自己之前只是一只在阴沟里偷生的老鼠。他时常半夜偷偷溜进明辉堂,坐在主人的太师椅上,对着天井上泄下来的月光,做一做侯服玉食的梦。这个梦让他比一般孩童早熟,也给了他日后去江湖里厮杀的孤勇。
如今他终于回来了,而现在,这里的规矩他来定。
迁居前,辛庆雄让人在大屋里大兴土木:他嫌大屋进门的影壁、青砖轿道碍事,让人平了改成喷泉,铺了绿茵,立了维纳斯雕像;他又嫌院子不洋气、不宜居,就拆了东西花园后的阁楼,建了两栋欧式别墅……
一番改动后,古雅的前清大屋,被他弄成了不中不洋、不新不旧的怪胎。
但无论怎么牛头不对马嘴,豪门的气派总在那里,错落的屋宇,森森的庭院,古旧的雕砖灰塑,层叠的游廊影壁,都是如今那些“树小屋新画不古”的新式豪宅无法比拟的。
随后,他按照古代大家族的配置,雇了一批管家、下人。他把死了近两百年的封建礼教请进自家庭院,用高薪和绝对权威让他们屈服。不管外面的世界怎么样,在这方小天地里,所有人都得迎合他做个像样的戏子。
辛霓是在大屋里出生的。这决定了她既不用闻着猪肉味长大,也不用担心随时没了爸爸。辛家的那些风风雨雨、起起伏伏,她都不需要有概念。她生来就是钟鼓馔玉、绮衣灿烂的辛家大小姐。
辛霓五岁那年听下人们说,她出生那天,外面下着暴雨。等她呱呱坠地,雨后的海上起了道霓虹。她们说那是马礁岛近几十年最大、最漂亮的一道彩虹,横越岛头岛尾,如琉璃罩倒扣整座镜海城。
辛霓知道彩虹,却没法理解“整个镜海城”是个什么概念。她从记事起就生活在这座大屋里,起初她以为大屋就是世界,后来她才知道大屋外还有个世界叫镜海。
她早已开蒙,知道上下五千年,知道七大洲四大洋,知道地球是圆的,围着太阳自西向东转,她之所以能在这个星球上生活,是因为地球有地心引力,而这个引力是因为一个苹果被发现的。她有起码的世界观,但这个世界观是书本和电视给她的。她从未切实观过这个世界。
她起初以为镜海真的就是片海,推开大屋的门,就要坐船,爸爸因为怕她被淹死,所以才圈着她。可她躲在墙根下听过大屋外面,外面有车流人声,并不曾闻涛声、马达声。
她缠着仆人们跟她讲镜海,渐渐知道镜海名曰海,其实只不过是一座浮在万顷碧波上的蕞尔小岛。古时候,镜海民风淳朴,居民以捕鱼捞蚝为生。晚清以后,这座城市沾染上了赌瘾,从此丧失一个渔村的自性。开埠前后,这座岛换过很多次名字,辛家人守旧,不管外面的人现在如何称谓这座城,他们始终固执地叫它镜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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