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青蕙洞悉了他们的心机,轻蔑一笑,抬手将整条软梯推入了海中。海水轰然没过他们头顶,好在这一次,辛霓的手脚都已得到解放。浮出水面后,他们在风浪中寻到对方,拼命朝彼此游去,紧紧地拥在一起。
祁遇川不断亲吻着辛霓的额头、脸颊,辛霓亦不顾一切地回吻他,她笑了几声,又哭了起来:“祁遇川,你怎么这么傻?”
祁遇川腾出一只手去抹她的眼泪:“你怎么哭了?女人不都喜欢男人为你们犯傻吗?”
辛霓想起他向她求婚那一日的对话,破涕为笑。在此之前,她一直在怀疑他对她是爱多一点,还是利用多一点,这一刻,她心中的疑云悉数散尽。尽管已经有了答案,她还是忍不住问道:“祁遇川,你爱我吗?”
祁遇川气喘吁吁地凝视了她一阵,颤声答道:“每时、每刻。”
他试图去吻她,然而嘴唇刚碰到她的,就被一道洋流拉开。他们被海水卷向不同的方向,更可怖的是,他们寄托全部希望的那艘快艇也被洋流倾覆了。他们拼尽全力地往对方那边游,一次次靠近,又一次次被浪拍散。
他们头顶,尹青蕙一直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他们,她感觉眼泪就胀在那里,却怎么都流不出来,她有心尖叫、号啕一番,心底里却觉得有些索然。她茫然立在那里,听着满世界呜咽的凄厉风声,自言自语似的说:“你知道这世界上,最可悲的事情是什么吗?”不待赵彦章回答,她又说,“最可悲的不是求不到,而是你本可以。”
良久,她喉咙嘶哑地问:“这船会沉吗?”
赵彦章直视着她的眼睛,平静地说:“不会,如果我们现在就走。”
那一刻她想的是,如果船沉了,她就可以跟祁遇川一起死。但既然船沉不了,他也不稀罕她殉葬,那就只能到此为止:“你去开船吧。我们走。”
暴雨落下来时,那艘双体船启航了。它缓缓破开海浪,调转船头,往相反的方向转去。当船完成掉头,往前驶去时,一条救生筏被抛进了海里。
祁遇川和辛霓仿佛看见了希望,顶着暴雨同时朝救生筏的方向游去。当他们游到筏子前,才发现那只筏子体积很小,堪堪只容得下一个人。
随着那船的离去,海面上的光线越来越微弱,眼见就要陷入绝对的黑暗。祁遇川不容置疑地大声命令:“你上去。”
辛霓咬咬牙,二话不说地爬了上去,光亮彻底消失前的那一霎,她看见祁遇川欣慰的微笑。
暴雨兜头兜脸地砸在他们身上,他们几乎睁不开眼睛,但好在风小了很多,浪也不如之前那样狂暴肆虐。
“我们现在怎么办?”辛霓看不见祁遇川,只能通过直觉感知他的方位。
“台风不停,警察和我的人都不可能过来。这一带暗流很多,筏子随时可能被打翻。我们必须得走。”
辛霓循着声音朝他那边摸索,碰到他的手,她紧紧覆了上去:“怎么走?”
祁遇川瞥了眼腕上的防水夜光表,默默计算了下方位:“过来前,我看过这一带的地图,最近的岛在西南方十五海里处,我试试推着你游过去。”
“十五海里!游过去?那怎么可能?”
祁遇川不再说话,他身上的救生衣最多五小时后就会漏水,就算他是铁人,也不能在五小时内推着一个成人游十五海里。更何况这一带暗流涌动,稍有不慎就会遭遇灭顶之灾。
“不管怎么说,先往那边游,有方向就有希望。”
说着,他调整呼吸,推着辛霓的救生筏,朝着西南方匀速往前游去。
最初的几海里,他游得还很轻松,但长久泡在动荡的海水里,一刻不停地游动,他的体力出现了明显的透支,他们前进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他们似乎已经离开了暴风雨的中心,劫掠一切的风浪平息了下去,落在他们身上的雨点也失去了力量。趴在筏子上的辛霓每时每刻都在担心祁遇川的状况,船速慢下来后,她想替换下他,于是咬牙撑起身,不料上半身刚抬起就被一股无形之力摁了回去。像有千万只铁蹄在踩踏着她的肩背,她浑身肌肉酸痛、僵硬得要命。每动一下,全身的肌纤维都有种要被扯断的钻心裂疼。她痛恨自己的血肉之躯,拒绝接受自己眼下已是废人的现状。深深的焦虑中,她咬牙开始尝试对四肢做静态牵张。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种纯粹的黑暗从夜空中褪去。雨停了,黑色的积云散去。放晴的夜空,群星与明月登场,一片薄雾般虚缈的光辉充盈在海天之间。
筏子前进的速度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最终停了下来。辛霓拖着重若千钧的身体,一点点往前挪,直到她再度看见祁遇川。他像是睡去了,海水已经没过了他的嘴唇,在他鼻子下方涌动。饶是如此,他的双手仍死死地抓着筏子的边缘。月光下看去,他的脸白得发青,那种不祥的颜色让辛霓骇然不已,她奋力探出手,像抓着自己生命一般抓着他的双手:“祁遇川,你醒醒……你不能睡着……”
祁遇川在她的呼喊声中缓缓睁开眼睛,虚弱地看了她一眼,又缓缓闭上。
“祁遇川,你不能睡!”辛霓吸了吸鼻子,含泪命令,“你要是睡着,掉进海里,我就跟着跳下去。我让你所有的努力都白费!”
祁遇川的嘴角向上微微一翘,他明明有千言万语,却连说一句话的力气都没有。良久,他才如梦呓般说了一句:“我不会睡着。”
辛霓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把他两只僵硬冰冷的手握进她掌心。她试着将他往筏子上拉,但徒劳,她用尽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那点力气,他依然纹丝不动。但她这样拽着他双臂,不用再使力的他明显轻松了很多。如此过了十几分钟,祁遇川悠悠睁开了眼睛。他试着挣脱辛霓的双手,不料却被她攥得更紧。
“你放手,我这样坠着,你的胳膊会受不了。”祁遇川低声道。
“如果我放手,你那样漂着,我的心会受不了。”辛霓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很平稳。
祁遇川不再说话,浮在水中,静静蓄积力量。许久之后,他叹息道:“阿霓,你头上的星空好美。”
辛霓不遑他瞬地盯着他的眼睛:“我从你眼睛里看到了。星空好美,Jack!”
祁遇川意会,发出嘶哑的笑声:“你比星空还美,Rose!”
两人不约而同地笑起来,笑过后,他们想到那电影凄凉的结局,心下都有些惘然。
“要是我死了,你要像她那样好好活着,活够一百岁再来见我。”
辛霓心中一阵抽痛,面部的五官都跟着那阵痛抽搐起来:“你不许说这样的丧气话。”
祁遇川轻轻摇头:“阿霓,我们迷航了。”
“你怎么知道的?”
“那几颗恒星的位置告诉我的。”
辛霓无声地流了一行眼泪,沉默了一阵,她心底里做出了决定:他们生要在一起,死也要在一起,能同活一刻就同活一刻,能同活一分就同活一分。
有了决定,她对生死便释然了。她将他的人生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想要对他做一个定论,突然的,她问道:“那个冬至之前……我是说你第一次见到高衍的那个冬至,你的梦想是什么?”
“做个飞行员。那时候我以为飞在天上,就可以自由自在,俯瞰一切。”
顿了顿,祁遇川问:“你呢,在遇到我之前,你的梦想是什么?”
辛霓不假思索道:“做一个摄影师,是那种敢去拍火山岩浆、雪山崩塌的摄影师。”
“那样我们还能遇见吗?”
“能吧,也许你的飞机会迫降在我的雪山上。”
他们心中一时都有些激荡,为彼此能在一起的运气,也为际遇的无常。
就在这时,辛霓突然昂起了头,难以置信地望向了他身后的某一处,猝然道:“光……有光!”
她以为自己看见的是幻觉,合上眼睛复又睁开,真的有光!那是一团充满迷离色彩的白光,静静地悬浮在海平面的尽处。她有些迷茫,这海上怎么会有光?是灯塔的光,还是路过游轮的光?二者都不像。她想到什么,胸口一热,喜不自胜地大喊起来:“是海神!是海神的光。我们去那边。”
祁遇川也看见了那团光,和辛霓不同,他对那光产生了种莫名的畏惧。那是在黑暗中待久的人,对一切光明的本能质疑。他解释不了那光的来源,但无论如何,他也不可能相信“海神”这种魔幻的概念。
“祁遇川!”辛霓急切地抓紧他的手,“相信我,朝那道光走,我们会得救的。”
她那样一团高兴的样子,像极十六岁时的她。他近乎痴迷地望着她的笑颜,心跳一下子变得绵软起来。他不再惧怕那团光,他此生从未信仰过什么,但那若真是指引他们的海神,他愿意拿生命向它献祭。
他从她掌心里抽回手,重新聚起力量,推着筏子朝着那个方向划去。划了数百米,他惊讶地发现那道光似乎在随着他的前进后退。但他不能十足确定这一点,因为他已疲乏得入了骨,视野都是虚的。他完全是在凭着意志力和对潜能的无限压榨在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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