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老大娘从来没有松开抓着桑俊的手,就像溺水的人抓着一根救命稻草似的。谁人没有父母,看着这位比自己的亲娘大不了多少的老人家衣不蔽体,满面风霜的模样,桑俊只能感叹可怜天下父母心,让司机在早餐店门口停一停,买些包子来给老大娘,她一把抓过去狼吞虎咽起来,一边还不忘催促:“闺女,快点,我要见闺女。”
桑俊体贴地递过一杯还温热的豆浆:“大娘,慢点吃,别着急,啊~我们这就带你去见你闺女。不过你先告诉我,你闺女叫啥?是这上面哪个人?我们也好安排。”协查通报上有几副是死者最可能长相的复原照,到底有几分相似,其实谁都没把握,科学总是会存在偏差的,尤其是不算精准的科学。
老大娘一听,将还带着油星的手指定在第三名死者的复原图身上:“我闺女,大妮,我闺女。三年没回来了,她,她不会这样的。她可孝顺了。”
第三名死者被发现时已经腐烂得差不多了,虽然后来验尸时经过处理,但是只要想想也知道,尸体的模样绝对不会是老大娘记忆中的女儿,便是新入职不久的警察都看不惯,更何况年事已高的老人家。她会不会一时接受不了再晕过去?要真的是在他们监管时出点事,恐怕他们谁都说不清,讨得不好。
还是先稳住老人家吧,千万不能就这么带过去认尸。
思及此,桑俊打定主意,一会就算到了市局,也要先想办法稳住她,劝她打消了认女儿尸体的准备,待查清她的身份之后,再看看她家里有没有别的亲人,至少得找个年轻力壮的来。
老大娘一路乞讨着过来,很有几分疯癫,除了关于女儿的话还能听进去,别的时候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车已经停进公安局院里很久,她被带着走了十来分钟,进到间狭窄低矮的办公室,她放眼望向四周,哪哪都寻不到女儿的影子,自然着急上火百般不情愿地折腾。
不知道浪费了多少口水与水磨功夫,老人家终于平静下来,在补丁摞补丁的衣服里摸了半天,摸出个巴掌大的蓝布钱包,递给桑俊。
钱包里,有一张老人的身份证,两张已经模糊的旧照片,照片中是个大约十六七岁的青年女子,看起来与第三名死者还真有些相像。
老人家语无伦次地絮叨着,桑俊耐心听了半晌,大致拼凑出一个故事的大概:老人家叫姜淑凤,今年53岁,第一任老公在她结婚五年时病死了,没给她留下一儿半女,娘家又容不下,只得改嫁他人,二嫁的这位老公是个好吃懒做的主儿,等到家里的孩子接连降生,生活日益贫困,眼见着过不下去了,混帐老公不想着如何挣钱养家,居然拍拍屁股自己进城讨生活,一去不复返,再也没管过留在家里的妻儿。这么个大包袱,在家家都困难的上世纪末和本世纪初的农村,便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嫡亲父母都不一定愿意管,更别论兄弟姐妹了。
姜淑凤望着膝下嗷嗷待哺的两女一子,连哭都哭不出来。她没什么文化,勉强读完初中就不读了,在家务了几年农便出了嫁,生存技能除了种地什么也不会干,家里山多地少,她便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也不可能从地里刨出够四个人吃的口粮,更何况其他各项生活开支,哪怕再俭省,加起来都不是小数目。
但什么努力都不做净等饿死,就算姜淑凤自己死活无所谓,三个孩子却是无辜,她必须得为孩子们撑起一片天地来。为了生存,她狠心将三个孩子托给公婆,答应每月给一百元生活费,好在最小的孩子都已经一岁多,早断了奶了,不然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一百元放在现在算不得什么,但在近二十年前,可是一个成年人大半个月的工资,姜淑凤手里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巨款。
她带着两身衣服进了城,什么脏活累活,只要给钱多统统都愿意干,高烧四十度都不敢讲一天假休息,生怕被扣工资。好在那个年代像她这样进城找活干的少,一般人只要能过得下去,都不愿意背井离乡地吃苦,她虽然年龄学识不占优势,但勤能补拙,有一颗好学能吃苦的心,比什么都强。
她以一己之力,养活着三个幼童,其中辛苦,不足为外人道也。只要孩子好好的,她什么苦都愿意吃,女子本弱,为母则强,一点都不夸张。
但上天给予姜淑凤的苦难还远远没结束。她正在城里上班的一天中午,刚吃完饭好不容易可以抽空休息半个小时,就看到婆婆神情不自然地站到了她面前,吱唔半天终于告诉她,她的儿子和大女儿野着跑出去玩时,失踪落水,因为没有被大人及时发现,等到中午吃饭,公公出去寻人时,两具尸体都已经飘起来了。
姜淑凤只觉得脑袋嗡一下的,连忙跟着送婆婆来报信的自家叔伯兄弟一起坐拖拉机回去,一路上拼命催着开快一点。
小小的两具尸体,摆在她家房子门口,盖着白布单。他们老家那边有规矩,还没有结婚的孩子死亡算横死,既不能操办发丧,也不能把尸首抬进家里停灵,因为小孩子的鬼魂最凶,还分不清是非,一旦有个什么怠慢的地方,便能生生世世搅得家宅不宁。看到了这一幕,姜淑凤心中一直存着的丁点希冀也熄灭了,双眼一翻,晕死过去,从拖拉机上栽倒在地。
如果不是因为还有个小女儿需要她,可能当时姜淑凤就随着两个苦命的孩子去了。但即使她勉强醒转过来,也有好几天不吃不喝不动,只守在自己两个孩子的尸首旁,谁敢动他们就跟谁拼命。
她怨恨着所有人,怨恨公婆为什么答应看孩子未尽到责任,怨恨同村为什么那么深的水塘都没个防护措施,怨恨失踪已久的老公跟个死人一样,怨恨自己没本事不能把孩子带在身边,怨恨小女儿怎么不跟着一起去好在出事时回来报信。
歧路之花
怨恨别人,总比直面着自己的惨淡要来得容易得多。姜淑凤在门口呆坐了七八日,直到小女儿的哭声将她唤回神来,天气炎热,儿子女儿的身子都臭了,她一眼都不敢多看,记忆里那么可爱漂亮的两个孩子,怎么会渐渐变成一团黑乎乎臭烘烘的腐肉?她一把抱住怀里最后的温暖,再不肯叫她小囡,因为这个称呼会让她想起早夭的一对儿女。她的心太小,放不下如此多的悲伤,如果注定他们缘分浅薄,那就该忘都忘记吧,彼此解脱。
于是小女儿成了大妮,生活中再没了哥哥姐姐的影子,连家里仅存的一张老照片都被姜淑凤收藏起来,免得睹物思人,又引得肝肠寸断。她不再信任公婆,将大妮带在身边抚养,凡事不假他人之手,大妮平安长到十六岁。
多年在工厂里劳作,让姜淑凤积劳成疾,她再干不动的时候,夺走了她健康和美貌的厂子毫不犹豫开除了她,只给了一万块的遣散费。对穷人来说,年轻的时候拿健康换取金钱,等到年老了,失去劳动能力以后,连拿钱换健康的机会都没有。医院可不是慈善机构,进一趟都得花不少钱,姜淑凤舍不得,她手里为数不多的钱,还得存着给大妮上大学呢。
一辈子吃苦受累,姜淑凤不像很多略显愚昧的家庭主妇一般,大约是见得多了,很明白事理。她这辈子,吃亏就吃亏在学历不高,没有一项技能特长上。大字都不识一箩筐,又没什么拿手绝活的人,凭什么用人单位要开高工资养着呢?就像她呆了十来年的厂子,前脚她再做不得了,后脚便将她扫地出门,有大批的初中毕业的年青人等着进去挣一份在现在的他们看来高得不可思议的工资,殊不知道现在他们看似比同学们都更有出息,能挣钱养活自己,可是他们却在最应该学习的年纪偷了懒走了捷径,换来的可能是一生卑微,当昔日的同窗们努力汲取了更多的知识,纷纷功成名就的时候,他们仍然还埋首在工厂里,挣着一份累死累活也算不得高的工资时,后悔都来不及了。
姜淑凤以切身体会,拼了命地也要送女儿上学,只要女儿愿意上,多少钱她都会供着,且花得心甘情愿,为此她省吃俭用,节衣缩食。她以为,她可以至少让女儿的未来有更多选择,可是当已经长成大姑娘的女儿,站在她面前倔强地说再不愿读书,想要跟着大几岁的同村姐姐出去打工时,她突然有些回不了神。多年来忙于工作,她与女儿早已生疏,她只知道照顾女儿有吃有穿,却很少有母女谈心的时候,女儿这一代人,她看不懂,亦不愿总说错话引得女儿不耐烦。母女两人更多的是同住一个屋檐下,却一天连几句话也说不上。
无论她怎么哭求,女儿还是走了,义无返顾,甚至在走的当天,自始至终都没有回过头来看她一眼,相依为命十数年啊!
在那之后,女儿就像活在了她的回忆里,只有偶然的电话打回来,说不上两句也匆匆挂了,还会有不少的钱寄回来,让姜淑凤有些担心女儿到底在外面做什么,高中都没毕业的女娃娃,居然一次就能邮回家里一万块钱来,姜淑凤隐隐有些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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