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陆璃那年才五岁,学前班,放了学等不到人来接,胆子颇大地自己一路走回去,兴高采烈推开虚阖房门就想跟父母讨夸奖,却不料只陆女士一人伏在地上脸色青紫几欲背过气。
“阿璃,”陆女士闻声抬头,冲她痛哭出声,“爸爸不要我们了。”
直至今日,每每提到谷学海,谷陆璃耳旁依然萦绕她母亲当日喑哑哭诉,那是她童年对父亲的最后印象,便是七个字——爸爸不要我们了。
一念及此,她心底的疤顿时就被揭开来,她手停在门铃按钮上,发了狠似地猛地连续按了好几下。
“阿璃。”
刺耳铃声中,似有人轻声唤她。
谷陆璃手指一顿,扭头却见她父亲一身仿唐锦缎绸衫站在门内不远处,气质儒雅温厚,一如二十年前。
谷陆璃偏着头却突然嗤笑了一声,她始终觉得,谷先生对她成长意义上最大的贡献就是身
体力行地为她验证了一句真理——仗义每是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谷总。”谷陆璃故意冲他疏离客气地一点头,冷嘲意味十足地道,“路上堵车,抱歉,来晚了。”
“来了就好。”谷学海脸上挂着的殷切与关怀微微一散,却极快地来了个四两拨千斤,他温润笑了一笑,摆出一副不跟儿女计较的慈父模样,主动避其锋芒,开了门绕过谷陆璃,径直去拉陆女士的手,只不住又嗓音低沉地道了句,“来了就好,总算也是团圆了。”
陆女士闻言眼眶一热,喉头瞬间哽咽,紧扣谷先生一双保养得比她还细嫩的手,轻声呢喃:“学海......”
“阿婉。”谷先生抽出一只手轻触她脸庞,“外面凉,快进去吧。”
陆女士被他一把摸得瞬间似娇羞少女,整个人一颤就又要哭,她这辈子唯一不精明的时候都奉献给了谷先生,对前夫全心全意爱到天真而两眼一抹黑的地步。
谷陆璃杵在一旁冷眼旁观,胸口堵得要爆炸,嘴角挂着嘲讽默然站着无动于衷——她妈一年到头,盼得也不过就是与他见面的这三五天,就算他是虚情假意,至少演技不错,哄得她妈开心了。
谷先生拉着陆女士的手往楼口走,谷陆璃两手插在外衣兜里跟着,临到楼口,谷先生还回头温声叮嘱她:“阿璃,小心台阶。”
谷陆璃没搭理他,而且,这也不是她第一次来谷学海荀城名下的别墅。
谷先生十来年前死了妻子,鳏夫了一辈子的岳父爱女情深,没两年也去了,受线上交易平台冲击的实体零售业地位一落千丈,他岳父的产业也大幅缩水,当初的龙头公司如今越过谷先生亡妻传到他与他儿子手上,已不再如往昔辉煌。
或许是人上了年纪,午夜梦回之时良心总算发现,忆起当年抛妻弃子之事难免愧疚,谷先生将公司整顿了一整顿,居然大费周章地由外省迁回了荀城。
龙头的女儿蛮横骄纵,哪比得上陆女士温婉可人。
谷先生与陆女士重逢的那日,就从故人身上迅速拾回了旧情,可他那性子随了亡妻十成十中二病晚期的小儿子,却誓死要为她妈守着身后那点儿无用的名分,不愿谷先生复婚。
自此,谷先生便开始了暗度陈仓的日子,捡着儿子在外求学不在家的空当趁机幽会陆女士,好好一对旧情人,非处成了野鸳鸯偷情的模式。
或许对于男人来说,偷情才是维持爱情最刺激新鲜以及长久的方式。
谷先生跟随他岳父多年,耳濡目染也成了个讲究人,家里请的这些管家佣人都是在港台那边受过训的,还保留着些阶级观念,对此见怪不怪不说,见谷陆璃跟着陆女士与谷先生进来,还恭敬地唤了谷陆璃一声:“小姐。”
“麻烦唤我‘谷小姐’。”谷陆璃逮着机会就想让她爸感受到她的抗拒与蛋碎,她客气而疏离地对佣人微一欠身,认真纠正她道,“或者陆小姐。”
谷学海在这种事儿上从不跟她计较,他觑了那佣人一眼,那人便改了口。
“都坐吧。”谷学海让人将餐桌摆在了大厅靠窗的位置,屋外一轮圆月正好映在玻璃上,景儿倒是不错。
谷陆璃挨着她妈刚坐下,谷学海就让人开始上菜,语气殷勤中带着些许讨好,他给陆女士夹着菜,又嘱咐谷陆璃:“都是你爱吃的菜,多吃些。”
陆女士与谷先生在她身旁腻腻歪歪地你给我夹一块,我给你喂一口,跟对恩爱的小情侣似的,像是二十多年前的背叛根本不存在一样,谷陆璃也不接话,举着杯子凝着水面落着的那半轮明月的影子,越发觉得讽刺。
她不知在她父母眼中,爱情与婚姻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凉菜吃得差不多了,热菜刚刚上来,突然有一辆车打了大灯,隔着铁门照了进来,铁门缓缓打开,那车横冲直撞地就堪堪停在了楼门前,也没往车库里开。
谷陆璃正对窗口一眼瞧见眉头一蹙,心下登时一紧,下一秒,楼门就被人猛地一脚踹开,发出“咚”一声巨响,陆女士吓得低呼一声手上一个哆嗦,夹给谷先生的一筷子松鼠桂鱼“啪嗒”落在暗绣银纹的素白桌布上,松软鱼肉摔得四分五裂,身下泅出一片橙红色的番茄汁——一副死得好惨的模样。
门后站着的佣人连忙冲来人唤了一声:“少爷!”
谷陆璃抬眼,见谷学海适才一张温吞殷切的脸陡然变得铁青,嘴唇一抖抖出五分惧色来。
谷陆璃嘴角一挑,不合时宜就想笑。
“好一幅其乐融融的景象啊。”来人五官与谷学海如出一辙的温润学究,脸上的金丝边框架眼镜更添三分文质彬彬的气质,身上一副都市精英的打扮:羊绒围巾铁灰大衣,脚下一双英伦风的牛皮鞋,乍一看,还真跟宋尧山像了七-八成。
他将外套脱下随意扔在沙发上,抬手扶了一下眼镜腿,歪头笑着站在桌前,“啪啪”鼓了两下掌,“父慈,母美,女孝,元宵合家欢呐。”
“志......志飞?”谷学海尴尬地笑着站起来,“你怎么回来了?”
谷先生捧在手心的小儿子脱了手套,对着一桌子菜轻描淡写地掸了掸肩袖上的灰,高高扬起的皮质手套挑衅地擦着陆女士脸颊落下,陆女士脖子一缩,有些怵他。
谷陆璃眉头一紧,不动声色地斜了他一眼,陆女士却给她摇了摇头,逆来顺受得厉害。
谷陆璃只能压着情绪,盛了碗汤放在她手边,自己又夹了筷子菜,转移注意力似得味同嚼蜡地磨了磨牙。
“我前天人到了美国才记起来今儿是元宵节,想着总不能留您一人过佳节呀,刚落地就买了机票又回来了,结果您瞧,我倒是坏了您一家和美。”他阴阳怪气地一张嘴,谷学海瞬间就怂了,讪笑一声赶忙上去抱着他拍了拍背:“你这孩子,瞎说什么呢,快坐下吧,我让人给你添碗筷。”
“还是别了吧,”谷志飞侧身躲了下,笑着慢条斯理道,“您知道的,我对着那些碍眼又不要脸的人可吃不下饭,我这一坐下来,大伙吃得都不痛快,我还是去楼上给我妈先上柱香,等——”
谷陆璃闻言一拍桌子就想站起来,陆女士白着一张脸猛地按住了她的手,谷陆璃转头对着她那副含着眼泪、委屈又不敢吱声的模样简直怒其不争,谷先生从头到尾一句斥责儿子的话也不说。
谷志飞站在她们身后,居高临下地眼瞅着她俩互动,心里畅快得意极了,他说着嘴角咧出个恶意的弧度,猛地矮身往谷陆璃跟陆女士中间一插,偏头对着陆女士陡然压低了嗓子柔声道,“——等您将那些倒我胃口的人都赶走了,再给我重新做上一桌菜,我再陪爸您好好赏赏月。”
他话音未落手上一动,直接掀翻了陆女士手边的汤碗,“当”一声汤匙掉在桌下摔成了两半,热烫的汤水瞬间泼到了陆女士手上,她“啊”一声痛呼出声。
谷陆璃连忙拉着她妈的手,用杯子里的清水冲了下去,又一把抓起三文鱼盘底垫着的冰块按在她的手背上。
“你这孩子!”谷学海只不痛不痒地轻推了他小儿子一把,扬声喊人拿烫伤药,低头又关切问道,“阿婉,你怎么样啊?”
谷志飞往后一退,居然笑了一声,笑声轻蔑而肆无忌惮。
谷陆璃闻声火蹭一下就起来了:“你自己压着。”
她低头嘱咐她妈,自己一扶桌子站了起来。
她转身,谷志飞也转身,事不关己地正打算往楼上去。
“谷志飞。”谷陆璃语调平平地喊了他一声,谷志飞闻声懒洋洋转头,迎面就见一个拳头直接就朝他脸上砸了过来,“咚”一声闷响,他遂不及防就被砸倒在地。
他捂着脸惊讶仰头,只见谷陆璃面无表情地抬脚就朝他又踹了过来,谷志飞急中生智抱着她小腿一扭,谷陆璃也重重摔在地上,两人登时报成一团扭打起来。
“当年不要脸的是你爸,碍眼的是你妈!”谷陆璃一爪子从他脸颊挠到脖子上,咬牙吼道,“谁给你们一家人的胆子!欺负我们二十年还欺负上瘾了!”
她忍了这么些年的情绪就在这个当口通通爆炸,她胳膊比谷志飞短,被他压着手打不着就拿脑袋撞,撞完偏头上嘴咬,逮哪儿咬哪儿,咬得一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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