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波自知不擅长演戏,苦笑着答:“差不多。”
“所以?出了什么问题?我可不觉得你会情场失意。”
兰波知道就此维持缄默是最好的选择。也许是空气中飘浮的酒精气味诱惑,又兴许是音乐作祟,话语径自从唇间逃逸:“问题在我这边。”
“什么意思?”安德雷突兀地静了片刻。
“事情很复杂。”
“每次有人用这个词形容男女关系,他们描述的事情本质都非常简单。”
兰波笑了笑,重复:“真的有些复杂。”
“你对她有好感么?”
兰波垂下视线。
“我就当这是个‘是’。那么,她对你怎么看?……哦吼,有戏。那不就成了?”
“没有那么简单,”兰波揉了揉眉心,“有很多因素,都让我感到不能,也无法投入这段感情。”
安德雷像是领会了什么,注视兰波片刻,长叹一声,投降似地双手一举,转而试图开解他:“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那不是你的错。我没有责怪过你,其他人也是。我理解你恨自己,但如果你准时去领事馆,那么现在我可能不单单要为爱慕过的女性哀悼,同时还要每年为她的哥哥、我的旧友献鲜花和蜡烛。”
“由我说这些可能缺乏说服力,但不论是我还是你,都还有生活要过下去,不可能一辈子背着十字架。况且,现在也不是会突然遇上爆炸袭击的时代了。同样的事不会发生第二次。至少我希望不会。你不需要害怕以那种方式失去重要的人。你也不该继续恨自己。安东尼娅……也不会希望你被阴影终生折磨。”
安德雷不计前嫌的劝慰令人感动。但兰波只是平静地答:“我知道。”
一顿,他又道:“但不止你说的那些,还与她的身份……她的过去有关。”
安德雷诧异地默了片刻,表情骤变,喃喃:“难道——”
兰波惨然一笑。
安德雷还是难以置信:“告诉我,你发现我和她接触过的时候……是什么反应?”
“如果你在问我是否因为她选择采纳你的建议,对我却只字不提而感到嫉妒,”兰波晃了晃杯子,低眸注视随水波搅动升腾的气泡,“有一点。”
安德雷无声咒骂了几句,左右四顾,压低声音:“是你赢了。这事的确很复杂。我应该更早发觉的,那不只是保护欲。米沙,我——”他艰涩地寻找着合适的措辞,半晌才挤出一句废话:“我建议你再好好想一想。”
难堪地直愣愣盯着兰波看了片刻,安德雷又谨慎地确认:“你是认真的?不是消遣——”
“不是。”
安德雷彻底失语了。
兰波读出对方的态度:“你反对。”
“坦白说,我当然反对,”安德雷哽了哽,嘶声低语,“她是他们的一员!你忘了袭击使馆的是什么人了?!需要我提醒吗?”
“她并不是策划并实施袭击的人。”
“但她还是其中一员。我看得出来,她不是最后几年被强行征收进去的。她在那个世界里待了很久很久。她就是杀死安东尼娅凶手的同伴和同类。”
兰波的脸色有些苍白:“安德雷,他们这代人没有见过帝国以外的世界,那不是他们自愿做出的选择。”
“米沙,别无选择这个借口并不成立。什么时代局限性,什么每个人都是时代的产物,这套说辞都是放屁。同样在战争开始之后出生,同样在宣传机器碾压下长大,为什么有的人就能意识到这一切是不对的?不然你以为帝国境内的反抗组织到哪里去找新鲜血液?绝对的正义和道德是存在的,人永远有选择。”
兰波态度依旧温和,但也很坚定:“不,不是每个人都有选择的余地。选择是一种特权。而即便真的选错了,人也该有重来的机会。”
安德雷深呼吸:“我不是来和你辩论道德哲学的,我……我不是不明白你的意思。少年军成员也是人,我至今为止也遇到过很多通情达理的、甚至可以成为朋友的采访对象。面对他们的时候,我会努力设身处地,尽量公正地评判他们的说辞。但是,工作是一回事,私人生活是另一回事。我不希望他们的一份子进入我的生活,只是想象一下我就受不了。”
“你在这里遇到的绝大部分年轻女性都或多或少有参加少年军的经历。”
“我真的想和人谈恋爱了,我可以回去,那里有大把没有参加过少年军的好姑娘。”安德雷也觉得自己的辩驳站不住脚,烦躁地咂舌。
兰波没答话。
安德雷将冰冷的杯子贴在脸颊上降温,尽可能平复情绪,态度还是不太客气:“既然你的态度那么坚定,那种背景反正对你来说也无所谓,那我还能说什么?”
“不,”兰波自嘲,甚至称得上悲哀地弯唇,“我并非不在乎她的过去。”
“啊?”
“我知道如何对待前少年军成员才是正确的,原谅才是最正确的。正如你所说,一旦跨越了公私的界线,一切就乱套了。我知道什么是正确的,但我发现自己渐渐无法时刻遵循它。”兰波捏紧玻璃杯,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嗓音也几近絮语,“当我不再以教导与被教导的关系看待她,越靠近她,我就反而越在意那些我一开始就全盘接受的东西。”
兰波闭了闭眼。
他无法吐露。他无法说出自己想要回应、想要触碰弥雅的时候,会被怎样冰冷可怖的抵触感击中。那每每令他动弹不得,无法给出她想要的反应和答案。抵触随即变质为自我厌恶。他感到羞愧。弥雅对他表露出的依赖和渴望越热切纯粹,越毫无保留,他就愈发憎恨自己无法言行如一。他当然无法向弥雅坦白自己在顾虑什么。事到如今,他不能突然告诉她,他到底还是在意她与杀死他妹妹的人穿过同样的黑色制服。从最开始,他就以不带成见的姿态出现,包容一切,原谅一切。
“我以为我原谅了,而去担任教官就是那最好的证明。”兰波低声笑起来,“可看来,我从没原谅过,只是不去恨,仅此而已。”
安德雷面上露出微妙的同情之色,似乎已经不再为兰波的固执恼火,但那是一种置身事外的宽容,带了直视异常之物的冷酷好奇心。他推出下一步:“而你也因此不能真的爱任何人。”
极致的宽容和博爱本就是超脱于凡人的存在才能完成的神迹。兰波以为自己做到了,却终究不能一以贯之;因为他变得想要偏袒茫茫人海中的某一个。正因他被她叩开,原本被教官与学员身份粉饰平坦的沟壑才原形毕露。
于是,那些经由扭曲与摒弃拼凑起来的平衡终于破碎。
兰波单手撑住头,手肘不意带倒了杯子。
冒着酸性泡泡的洪水肆虐木制台面纵横如道路江河的纹路。
像自然施加的灾害席卷过境,裹挟走徒有其表的安稳,惊动水底蛰伏的怪物,一切开始失控,变得狂乱。
可那又是何其美丽的灾难。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潇水静逝和46463850的地雷!
第52章 零下二十九
弥雅站在街角的行道树后,向斜对侧的浅灰色建筑物张望。
与大批迅速在战后兴建起来的房屋一样,首都第三中等技术学校粗看宛如缀连的水泥块。弥雅找了很久,才在外墙上寻到油漆的学校名。
现在是周六午后,同样用作观察点的这所学校已经放课。
弥雅来这里的目标很明确:见阿廖沙。
居住在寄宿家庭的学员是少数,按照阿廖沙指导教官此前的作风来看,他不太可能被安排到校外居住。但下午是自由活动时间,弥雅不清楚阿廖沙是否在校,更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混进校门。
思索着可行方案,弥雅又走了一遍第三中等技术学校对侧的人行道。有门卫。这个观察点不确定是否有访客登记制度。即便有,弥雅也不愿意大喇喇地上前报上名字。她按照规定随身携带的终端兼具发送定位坐标的功能。靠近另一个观察点这一动向说不定已经引起观察员注意。
走了一个来回之后,弥雅就不敢再次靠近。
即便在莱辛改造营,也往往是阿廖沙找到她。弥雅抱臂转过身,怔了一下。
一个六七岁的男孩正直直地盯着她。
弥雅不自在地加快脚步,想要暂时离开这个街区。
那男孩却跟过来一步,怯生生地问:“你……你是阿廖沙的朋友吗?”
弥雅讶然失语,回头张望之后才点头应答。
男孩向她腼腆地笑了一下,脚步啪塔啪塔地折入南北走向的道路,而后驻足回头,眼巴巴地等弥雅跟上来。
弥雅又回眸看了一眼身后,才随着男孩转过街角。
男孩领弥雅来到一家招牌陈旧的钟表店前,却没有进门,只是又向弥雅羞涩地笑了一下便拔腿跑开了。
弥雅在店门前站了片刻,推开污渍斑斑的玻璃门。
店内比外面看起来还要昏暗,但空间十分宽敞,乍一瞧半个人影都无。空气中弥漫着灰尘的味道,令人想打喷嚏。弥雅揉了揉鼻子,环顾四周。靠墙的架子上士兵列队般排了整行的旧式座钟,表盘指针的位置各不相同,却没有一个与现在的时刻相吻合。疏于擦拭的玻璃柜里摆放着腕表和古董怀表,许多根本没有标价,她不禁揣测店主人可能已经放弃售卖这些机械的念头,只是单纯把它们一一陈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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