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目之所及之处尽是报时的器械,齿轮和指针的细响也清晰可闻,这里的时间却仿佛静止了。而踏入这空间的人也不禁开始减速直至停摆。
就在这时,轻柔的脚步声从柜台后的货架深处响起。
弥雅立刻回过神,循声看去。
纤细的黑发少年转到闪烁不止的顶灯下,红唇上翘,给她一个艳丽的微笑:“弥雅。”
“阿廖沙。”
黑发少年与记忆中的模样别无二致。弥雅不禁低头看了一眼自身。阿廖沙的毫无变化因而愈发突出。他自如地融入这静止的钟表店,弥雅则格格不入。她无端心头一颤。也许这是她头一回深切体会到自己与阿廖沙有那么多的不同。她想问他为什么在这里,他怎么知道她会来,又是怎么差遣那个男孩找到她的。但想了想,她又觉得这些问题都不重要。
“现在每周二四六的下午,我都在这里帮忙。是上面安排的。名目似乎是……社会实践?”
“帮忙?”弥雅再次环视四周,很难想象阿廖沙认真工作的样子。
“看店,也学着修钟表。但店主人教得不太上心,我也学得很敷衍。”阿廖沙愉快地眨了眨眼睛,“反正基本没有客人,我也没兴趣偷东西,他就去和人打牌了,在打烊前才会回来。”
这么说着,阿廖沙招手:“换个地方说话。如果真的有客人来,也听得到铃声。”
迷宫般的货架后是两扇面朝一方水泥中庭的窗户。一张散漫摆着零配件与工具的桌子靠在左手边的窗户下,阿廖沙轻巧地双手一撑坐上去,下巴朝空出的木头椅子示意,让弥雅落座。
弥雅拿起桌沿一枚裸露的表芯,转圈的分针像孱弱的蝴蝶触须,躺在她掌心的仿佛不是机械,而是什么生物跳动的心脏。她抬眸问:“这是你组装的?”
“不,是我拆开的。比起搭建那种麻烦事,我似乎更有肢解东西的天分。”
她笑了笑,物归原位,随口问:“观察期还有最后一周,你怎么样?”
阿廖沙难得怔忡,缓了缓才若无其事地答道:“我?如你所见,就这样子。”
弥雅慢了一拍想到:也对,以前她不会问阿廖沙过得好不好。他也不会问她怎样。答案太过显而易见。羞耻心莫名变得滚烫,她低下头端详桌上稀奇古怪的零件。
阿廖沙凝视她须臾,给出不符合他作风的评价:“你长了一点肉。是好的那种。你变得更健康……更好看了。”
找不到源头的愧疚烧得更加厉害。弥雅别开脸,随便找了个借口:“索默太太做的饭比食堂好多了。”
阿廖沙抬眉,拖长音调“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地说道:“所以,你住在寄宿家庭……是那位教官安排的?”
弥雅生硬地答了一个单词:“对。”
像是要阻止阿廖沙继续问下去,她补充:“还有,我的睡眠没那么糟糕了。”
现在她已经不太需要出声叫醒兰波。
阿廖沙弯唇:“那是好事,不是吗?”
弥雅答不上来,又干巴巴地多汇报一条:“我在学着做饭。”
对方笑出声来:“我想象不出来。”
“每次我都很快就失去耐心,不想按照菜谱指示来。但还算能吃。”
阿廖沙想象了一下那样的场景:“这种时候,我应该说,下次请你一定做些什么给我吃。”但他没有顺着说下去,而是话锋一转:“所以,你为什么来找我?如果一切都在变好,你不该想到我。”
弥雅看向窗外。水泥地对侧二楼的阳台上悬挂着一幅红色床单,像面巨大的飘摇的旗帜。她不禁分心疑惑,会是什么样的人家才会用大红色的床单。她的目光与窗户之上灯光映出的阿廖沙相碰。断掉的锚点又增一个。这多管闲事的好奇心也是她原本没有的。
“有一个记者,安德雷·沃罗宁。”
“啊,他。他和你接触了?”
“他想要采访,”顿了顿,弥雅回头,有些刻薄地补充,“当然,我拒绝了。”
阿廖沙并不像在为自己辩解,双腿悬空晃动着,漫不经心地说:“我给他了一点钩子,让他不会放弃继续调查改造营项目。”
“这也是你计划的一部分?”
“算是吧。”
弥雅抿紧嘴唇沉默。
阿廖沙会意地加深笑弧:“你想问我究竟在打什么主意。最初——我说的是那之后,在医院醒来时我对复仇的想法很简单。在十八岁生日的前一天找一个机会,从莱辛的某栋楼上跳下去。如果你愿意陪我,那当然很好。但你不需要那么做。尽可能给所有人造成大麻烦似乎是我对这个新秩序做出防抗的唯一方法。”
弥雅并不意外。她此前早就隐约猜到并默许这个计划。
“但后来,我改变了主意。死人没办法从棺材中坐起来反驳,只有幸存者才能讲述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冷不防俯身凑近,“弥雅,我被选为这次毕业典礼的发言代表之一了。”
弥雅愕然张开双唇。
阿廖沙对她的反应很满意,笑嘻嘻地说道:“威尔逊案子多少给了他们一点压力,而他们最需要的就是一个证明改造营效果的改过自新故事。”
弥雅难以相信教员们会如此轻信:“他们……没有怀疑你?”
阿廖沙摆了摆手:“只要我愿意,就能轻松骗过他们。”
她打量他一眼,低声说:“你要利用毕业典礼发言这个机会。”
“对,这次还碰上停战纪念,场面很大,会有两只手数不过来的记者来。”
弥雅哽了哽:“你准备说什么?”
阿廖沙单手撑着下巴看了她片刻,叹息:“现在的你不会喜欢的。”
“告诉我。”
他无可奈何地耸肩,伸出手指勾住她变长了的发丝玩了片刻,忽而凑到她耳畔吹开这缕发丝,才低而清晰地说道:
“我会当众自首,告诉所有人,是我杀了斯坦教官。”
弥雅呼吸乱了一拍。
“我会揭发他都做了什么。他的受害者会匿名,但很多人猜得到是你,那也没办法,”阿廖沙笑着强调,“但是,凶手是我,也只有我。”
“不,我——”
弥雅闭上眼。
掌心变得沉重。她拿着那个烟灰缸,悄无声息地走到斯坦身后,确实无误地抬起手。斯坦倒了下去。
少年微凉的指尖按住她的嘴唇。弥雅颤栗着回到现实。
阿廖沙重复:“只有我。”
她被他无波的深蓝色眼睛带回那一天。
找到阿廖沙时弥雅在发抖。我失手杀了斯坦。她说了很多遍,说着说着笑出声,然后惶恐地问他之后该怎么办。阿廖沙平静地点了点头,和现在的表情很像,不打算安慰她,但也不慌乱。你确定?我确定。你确定?我……我不知道。那么我们一起去确认。阿廖沙牵起她的手。他们回到那个房间。他还在呼吸。他快醒来了。没能杀死斯坦比她冲动之下真的杀了斯坦还要可怖。
阿廖沙站在斯坦身边盯着看了很久。再次回头时,他的眼神出奇明亮。交给我处理。那么说着,阿廖沙伸手从架子上取下一个玻璃小瓶。我知道这种药,不同剂量有不同用处。他笑着这么告诉她。
弥雅深呼吸:“我不能让你一个人承担罪名。调查的人也肯定也会重新找上我。”
“能做的尸检早就做过了。你只需要扮演好受害者,”阿廖沙停顿了数拍,“你也确实是受害者。”
弥雅嚯地起身:“我不明白。”嗓音颤抖起来,她握紧双拳,艰涩地抛出一连串的疑问:“这是你的复仇,但我想不明白那样做你能得到什么。那……真的是复仇吗?”
阿廖沙眯起眼睛,像是陡然见到强光。他叹了口气,古怪地道:“你竟然不考虑我的计划对你来说会有什么后果?你的身份很可能会泄露。”
“那又怎么样?”
“你会被诋毁,一辈子都无法过上‘普通’的生活。”
这对话似曾相识。弥雅恼火地以同样的应答驳斥:“我不在乎。”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哑声道:“我不在乎其他人的心情,不在意其他人怎么看我,也无所谓我有没有未来。如果我想要什么,只要能到手就好,但得不到也无所谓。一直是这样的。但现在,我……”
她为变得湿润的眼睛感到羞耻,甚至有些愤怒,猝地转过身去。
“我现在时不时会想象毕业之后的生活,我感觉一切在变好,我……也在变好。但另一些时候,一切比以前还要糟糕。之前我觉得无所谓的事,只是回想起来,就忽然变得无法忍受。而对未来,我——我甚至不知道那是否值得我变得‘正常’。”弥雅知道自己已经不止在说阿廖沙的计划,但她无法就此收声。除了阿廖沙,她不知道还能和谁吐露这些。她越在乎兰波,就反而无法和最初相遇时那样,野蛮地袒露所有想法和情绪。也许阿廖沙不会听进去。但她只需要说出来。
“我开始在意我是否能得到我想要的东西,能不能留住已经拥有的那些。而当我察觉,有些东西我可能永远无法得到的时候……我受不了。”
*抱歉 版权原因 该资源已无法下载 仅支持完本免费试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