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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茶标本(档毒)


我所经历的一切,大部分都很无聊。大部分快乐的事都是很无聊的。痛苦的事我也经历过,我小时候出过车祸,那可真是痛啊,手是个脱套伤,手肘处的骨头直接从皮肤中刺了出来。经过那件事,幼小的我明白了痛苦也是很无聊的事。我试着自杀过,刀划到一半,我放弃了,无论是死是活全都一样无聊,在与乔雪相遇之前,我行尸走肉般地维持活着的状态大概只是为了不让认识我的人难过。我觉得我大抵算是个好人,不然我也不会在觉得人生如此无聊的情况下选择学医了,当然这个选择对我本身来说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干什么都很无聊,学医也一样,又累又无聊。当然,我不是说学别的就不无聊了,对于我来说,学什么、干什么都没区别。
……都没区别。但是现在,大概不是这样了。
什么都不在意……吗。
我已告别那些浑浑噩噩的日子。

被我关起来第一天,他的导师就去找了他的舍友,然后他的舍友找到了他的父母。在满足条件之后,他的父母就报上了案。
我什么都没问,默默离开了。与此同时,一个同事跑过来通知我们,第一现场找到了。
找到第一现场之后,我们都对省厅法医的水平心服口服——第一现场是建筑工地,杀人分尸的具体地点是一个平时堆着沙子而这几天临时空着的平地,嫌犯用一层沙子掩盖了血迹和地上的钉痕。旁边临时厕所的工具箱里放了染了血的锁链等工具,这些工具或许是用来固定被害人的。痕检员在一辆拉砖的车的车轮上验出了血迹,开那辆车的司机失踪,在他住的房间里,我们找到了一个高压锅,内胆被洗过,但是周围残留了极少量的骨头渣滓和血沫,以及煮烂的肉渣。
真是神探啊。我在心中默默地赞叹。说起来,我到现在都没想起来他的名字是什么。
不管怎么说,我很感激他。因为他,大部分技术人员可以准点下班。如果嫌犯没有跑太远的话,其他同事也可以准点下班。万一不能准点下班,我就得想办法找借口回家了。
我不是没想过辞职,只是,我错过了辞职的时期。在乔雪失踪之后再辞职,无疑是一种引火上身的行为。
我几乎是上气不接下气地冲回了那个房间。关着乔雪的那个房间。乔雪不会离开的那个房间。
乔雪一句话都不说地仰头看着我。
“……你父母在找你。他们要带走你。”
乔雪仍然一言不发。覆盖一层泪液的双眼空洞无物,映不出我理应摇摇晃晃的身影。
“你可以……你可以不要走吗?”
回应我的仍然是沉默。乔雪露出无所谓的表情,垂下眼睑,纤长的睫毛盖下来,一如山茶的花蕊。
“……回答我。”
真的要走吗?
“你明知道我会走。”
他虚弱的声音冰冷地在我耳畔炸开。
在他开口的刹那,我的双手食指掀开他的两边眼睑,中指挖入他的眼窝。稍微废了一些力气,将无名指也插入他眼球与眼窝的缝隙之中。我左手无名指的指甲略长了一些,匆忙之间戳破巩膜,随着黏腻的怪异声响,陷入玻璃状液中, 他的左眼迅速空瘪下来,半透明的液体挣脱出爆裂的眼球,在他眼窝中聚集片刻,一股一股地滑脱,挂在他的左侧脸颊。我向后探着,指纹摩挲过攀附的血管,指尖抵上被膜质包绕的神经与血管,轻易地将之绞断,就像从枝头摘下枯死的花朵。我将他的两只眼球从眼窝中抠出来,送入口中。我尝不出来那具体是什么味道,只记得他的眼球炭火一样发着烫,而在我咬下的刹那,又像是嚼食冰雪一样,口腔宛若被冻伤般浮起一层死去的黏膜,于是我尝到一种清爽的甜味,来源于我自己的血肉。我将那一兜被我嚼烂了的固体液体一口咽下。
“你走不了。”
手指的液体混着泪液、玻璃状液及血液,有些发涩。我将发抖的手指抵在他糊满血水及泪水的脸上。
虽然极端不愿承认,但是这血腥的濒死的妆点实在与他相衬。
不要这样。
不要这样。
我不想承认。我不愿承认。我绝对不会承认。
“你明明……你明明喜欢这里。”
“嗯。我不否认。”
“那为什么要走?!”
“你想知道答案吗?”
乔雪的嘴唇颤了颤。
“……不要说。”
我没让他将答案说出口。就好像若是他把答案说出口,他就会离开,跟着他的父母走,再也不出现在我面前。
他顺从地用眼睑将空洞的眼眶覆盖起来。我将他那张像是染血白纸的脸捧在双手之中,吮吻他的双唇,他干燥的嘴唇有类似枯萎花瓣的沙沙的触感。我的舌头没有废任何力气,就撬开了他的牙关。他口腔中甜腻的血腥味倒灌进我的喉咙,几乎在我的脑浆中溶解至饱和。我的牙齿触及到他的舌头,他的舌尖被我压住。
他的心跳声仍然平缓,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像是他早就决定好一切一般。
——我咬下了他的半截舌头。
我缓缓抬起头,双手仍然捧着他的脸。他好像在呕吐,将稀薄的鲜红血液从嘴角呕出,像是在呕吐大朵的正在盛放的山茶。山茶花,单瓣红山茶。
……要马上止血。
他已经无法说出完整的词句了。
拿着缝合线的我在他身前跪下。
这样你就无法回答了吧,乔雪。
不要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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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警:本章有非常过激的内容

时间差不多,我下楼去吃午饭。我的家人和关系最近的几家亲戚已经到了。此刻,大厅已堆砌好精致的布景,每张桌子上面都铺了一尘不染的洁白桌布,等待晚上的筵席。我们几家人占了大厅外面的两个包间,随便吃口午饭。
“世启啊,好久不见了,毕业了吗?”
一进包间,我一个伯伯走了过来,亲切地拍着我的肩。
“硕士毕业了,伯伯,我现在在读博。”
“哦哟!这就叫有其母必有其子啊。——我记得你学的医是不是?”
“学医啊,哎,你们是不是不容易啊?你堂哥,上高中的时候也嚷嚷着要学医,这不,硕士毕业了几年,现在当检察官,也不错。”
“学什么都不容易啊!”
我笑了笑。我跟这位堂哥还算熟,姑且知道他在检察院上班。
——说曹操曹操就到。谈话期间,我这位堂哥气喘吁吁地推开了包间门。
“干啥去了,半个小时前给你打电话,你不是说马上到?”我伯母有些嗔怪地看了过去。
“路上看见公安的人在干活,我去打了个招呼。”我堂哥叹了口气,“最近不太平啊!”
“公安?”
见我看向他,我堂哥转向我:“你几点来的?我往这边走的时候,哎,就俩街口以外那个位置,好几个刑警站在那,还都是省厅的,没穿警服,你可能没认出来。”
“这样吗……”
“咋啦?”见我发愣,堂哥拍了拍我的肩。他和他爹还真是一脉相承。
“……没什么,我有熟人在省厅上班,想说会不会是他。”
“哎,你不是学医的吗。”我堂哥露出一个狐疑的表情,“你熟人不会是乔法医吧?”
“你怎么知道的?”我吓了一跳。
“哎我去,还真是啊?我不知道啊,我就随口一说,因为我刚看见他了。”堂哥夸张地比划着,“哎你咋认识他的,他老出名了。”
“实习的时候认识的。”我搪塞了过去。堂哥似乎还想问什么,但是我一个打算考法学的表妹走过来找他聊天,把他支走了。
这么说,乔雪是在附近办案……
会是什么样的案子?
——总之,应该和这家酒店没关系吧。
胡思乱想着,我走向餐桌,在我妹旁边坐下。她刚从国外飞回来,时差好像还没倒回来,眼底蒙着两块厚重的黑眼圈。
“爸妈还有哥和嫂子怎么还没来?”
环顾四周,没看见他们几个人,我问我妹。
“还在大厅里看人家干活呢。”我妹抻着脖子咽下口中的菜,然后往门口的方向努了努嘴,“你别管他几个了,先吃吧。”
“哦……哦。”
我拿起筷子,并不急着夹菜。脑子有点乱——我在思考见到父母之后要说什么。他们会问我什么,还是那些惯常的问题吗?那些我一度理解不了、回答不了,因此只得搪塞过去的问题。坦白来说,那会儿的我应该算是正常人了,正常地上学,正常地与他人相处,不算引人注目,也不算完全默默无闻。大部分人大概都无从得知我心境的变化——我与几乎所有人保持着礼貌的社交距离,谈不上生分,却也不能说亲切。
将“世启”这个名字赐予我的我母亲,或许能看出我的变化来。
说来我也问过我母亲那个问题。活着是为了什么,我想很喜欢《世界的启发者》的她或许也没搞明白她自己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也没搞明白——但现在的我大概理解了。
人们各自为了各自的目的而活着。乔雪为了保证人们能够沿既定轨道生活,拼尽了全力。他说这是他活下去的目的。他说人间的灯火总让他热泪盈眶,即使毫无原因。如果他不是天才,如果他没经历过那些事,如果他没生病……他或许就只会成为一个过于热心的好人吧。
我活下去的目的又是什么?
之前,我活下去的原因——我是个普世意义上的好人。不想让认识的人伤心,不想给团队的人添麻烦,于是没有自寻死路,就这样一步一步浑浑噩噩地活下去了。虽说我学医是为了治病救人这个理由,但是这样的心愿也并不强烈,不强烈到什么程度,或许低于填报志愿的医学生的平均水准。我说我不想挥霍家里的钱,我说我不给家里添乱,我说既然所有事情都一样无聊那我就做点别人不愿意做的事情,我说不然我就去学医吧,这样家里人只要供完我本科的花销,就不必再在我身上花心思,于是稀里糊涂地学了医。我有朋友,都不是深交。我能与任何算是好人的人和睦相处。我与任何人都保持礼貌的社交距离,即使是性格很合得来的同僚,即使是本科期间时时刻刻黏在一起行动的舍友,即使是父母,即使是一母所生的哥哥和妹妹。保持距离是一件很好的事,因为人世间是无聊的,但大部分人并不这样认为,他们还要活下去。我想我是随时会死的,那么,在我死时,我的亲朋好友们若是只是感到惋惜,而不是心痛,那就是最好的状态。
我从未想过和任何人发展成情愿为对方而死的关系。我从未想过和任何人发展为想要杀死对方的关系。可是如今,我不得不承认,我活下去的理由,是那个我每天下班推开门有大约二成可能性看到的人。他总是坐在餐桌旁边做一些整理和记录的工作。见到我开门,他抬起头,问我有没有从食堂带饭回来,我于是就知道他没看到我发的短信。
似乎是见到他之后,我才意识到每个人都在为各自的理由而活着,包括我。每一个理由都是合理的。不存在没有理由而想要活下去的人。我活到那天的理由就是为了遇见他。
我已经离不开他,离开他于我而言意味着死亡。这些事,我一概没有告诉他,我只是卑劣地藏起自己的心思,在他面前假装云淡风轻。但是我始终认为,他应当有知情权。总有一天,我会像作解剖一般将我的一切都向他告白。

我再次从局里回来。乔雪的父母刚离开。他们似乎没有要带乔雪走的意思,但是他们说乔雪一定正在正在找他们。我麻木地回应着,心说乔雪大概确实是想要找他们的。应付完他们,我身心俱疲,只盼望快点回到家中。
站在家门口,我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将钥匙插入钥匙孔,转动,一圈,半圈,抵着门按下门把手——熟悉的动作在此刻却变得无比陌生,仿佛我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怎么回事?
我将门推开,屋内的景象使我愣住。
——乔雪不见了。
理应无法离开的他,从房间里消失了。
乔雪同我讲过,他有一个朋友,有一天莫名其妙地失踪,连点痕迹都没留下。
门都来不及关,我跑进房间。卧室没有。盥洗室没有。书房没有。餐厅没有。到处都没有。电压力锅里空空荡荡。卧室里的针管止血带不翼而飞。就连我从未清理过的干涸血迹,也荡然无存。
——就好像,从未存在过——
不可能,我已经做好一切防范。我不可能让他走。他的父母又来警局找他了,说明他们还没与乔雪会面,所以他不可能是跟着他的父母走的。他也不会是自己想走的——他走不了,我不让他走,我砍掉他的双腿挖掉他的眼睛咬断他的舌头就是为了防止他离开我的世界。不会是这样,不会是这样。
为什么要离开?
冷静下来,像往常一样,像办案一样,排除所有不可能的答案,剩下的就是正确解答。
难道是因为……我?
是因为我。
不是因为我。
是因为我——
——我不会到现在才发现这个令我有些绝望的事实吧?
这时,我听见大门门口的窸窣声响。
听起来,大概是风衣衣摆擦过门框的声音。
我神经质地转过头——
“乔……雪?”
乔雪没有听我说话。
被他握在手中的东西,我和他都很熟悉。3号手术刀刀柄,10号手术刀刀片,崭新的刀片一侧,刀刃闪着温暖的光。可是那握法并不标准——不过,乔雪是汉语言文学系的学生,不是医生,不知道手术刀的标准握法应该是很正常的事吧。
不对,手术刀的标准握法他应该是知道的。
为什么……
因为他才是法医。我不是法医,我跟公检法毫无瓜葛,是个有医师执业证的医学博士生。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手术刀的刀片已没入我的颈动脉。
血液瞬间迸溅出来。被捅刺的脖颈尖锐地痛着,我恍惚地感受这份痛楚。血幕逐渐在我眼前连成半透明的一片。乔雪站在血幕的那一端,低着头,额前碎发遮挡住他的眼睛,使我无法分辨他的表情。浅灰色风衣,白色衬衫,我所熟悉的乔雪在我面前被我的血染成红色。这样的景象定格在我的视网膜我的脑海,使我无法抑制自己向他伸出手去。
血液呛进我气管的破口。我的词句变得破碎,混着同样破碎的血沫。
“不要走。”我说,“我爱你。”

吃完饭,我去大厅看看有没有什么帮得上忙的。此时宾客开始陆陆续续到场,我父亲便打发我去发礼物,顺便跟来客中的那些远亲打打招呼。还行,这活不算累。我四处应酬了几个小时,亲戚们来得也差不多了,后面来的都是我哥和文姐的朋友,我不掺手家里的生意,跟多数宾客没什么可聊,于是开始无所事事地闲逛。
这时,我注意到我父亲正在和一位我不认识的宾客聊天。
“哎,真不好意思啊,我们就只准备了这一种烟。”
“没事没事,没有我就不抽了。”
“哎,那哪成!”
我父亲四处张望一周,看到了还算闲着的我。“世启,你去买条利群,白底,中间有道红色的那种。”
“行。”我接了命令,暂且离开大厅。我来过这边好几次,姑且算是熟悉附近的环境。出酒店门左转一个街口,再走百十米,分叉口右转,有条死胡同,里面有家烟酒专卖店。我循着记忆里的道路走,路边的风景都与我记忆中无异。我决定信任自己的记忆,一路走到那个死胡同。
我探头向里看了一眼。
在巷道中间站着的,是个熟悉的身影。
亚麻色的头发盖住脖颈。巨大的风衣衣摆几乎要垂到地上。
“乔雪?”
话刚说出口,我就意识到不妥——他或许是在工作,我不该干扰他。
然而,我无法将已经说出的话收回口中,一切都太迟了。
事情发生得太快。我反应过来时,乔雪左手腕插着一把水果刀,右手拽着一个人的衣角,摔倒在地,长外套吸起血来,余外的血逐渐在他左手腕边上淤积起一整堆,且还在向外一簇一簇呲血。血管没有收缩的意思,血止不住。
“能听见我说话吗,醒醒!”
我慌忙跑过去,解下衬衫上的装饰绳。
尽管我用最快的速度勒紧了他的手臂,乔雪还是迅速失去了意识。他本来就贫血。他的右手仍然紧紧拽着那个人的衣角。那似乎是个少年,稚气未脱,一脸惊恐。不过此刻的我已无暇顾及这个大概是嫌犯的人。我用衬衫袖子充当第二道止血带。这时,我才注意到有三个穿着便服的人跑了过来围在旁边——是乔雪的同事吧。其中两人跑过来控制住乔雪拽着的那个少年,另外一人蹲下身看着乔雪,双眼中满是焦急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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