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行人是从后方突袭而入。
阵型又变化极快。
让敌人一时摸不准他们是不是城内的援兵,以及到底人数几何。
敌军很快乱了阵脚,城中已经突入的也开始快速回撤,朝着他们包抄过去。
冯尔俨一看,赶紧激动大喊一声:“让活着的人……都来这里!”趁着敌方后缩,他们有机会夺回城门。
众人连忙趁着这口喘息之际,拖着伤残之躯,重新焕发斗志。
可城下岑云川一众到底寡不敌众,即便用上声东击西的战术,却到底人少,很快便被识破。
而且他们不久前在兆水旁,已经交过一战,已经损失了些人手。
所以如今接连硬战,便是岑云川天纵英才也难以扭转乾坤。
冯尔俨站在城楼上紧张地盯着下面的情势,他找准机会,命人持箭射穿围在岑云川等人身旁跃跃欲试想要上前的敌军,然后急切的冲着岑云川等人大喊着提醒道:“进来!”
若是城门再次关闭,他们便真的没有生路了。
可纵然有箭矢掩护,可敌军逼迫太近,岑云川见城门再次有被冲击开的可能,回头毅然决然喊道:“关门!”
冯尔俨自然也知道将岑云川等人丢弃城外,然后迅速关了城门才是此刻最应该做的事情。可他依然还是不忍心,毕竟对方已经帮忙抗下了个死劫,如今又要被当众将人舍入敌军之手,他实在良心过不去。
可战场时机瞬变万化。
岑云川比他脑袋更清醒,于是回过头,拼尽最后的力气吼道:“关城门!”
他像是是真的已然做好了放弃全部生机的打算。
冯尔俨一双手死死扒着城墙,看着下面那道以一人之身挡百人之敌的身影,从嗓子里发出沉闷的嘶哑呐喊声,最后在众人期盼又急切的目光中下令,含泪带恨地落下一句,“关门。”
门被合上那一瞬。
冯尔俨蓦然想起岑云川离城前的那句,“若我走了,城中民众皆托付于你了,届时你务必以最多人的生死为考量。”
城门彻底被叩上时发出一声经年累积的嘎吱声,似一道从尘埃中发出的沉重叹息。
岑云川目光收回。
他肩胛骨已经被利器刺穿,伤口血迹汨汨不止,而一身盔甲早已被杀得破破烂烂,周身没有一块完整的地方。
手中的长槊因为脱力,几乎要拿不稳。
在这濒死之际,他以为自己会想起京中,会想起万崇殿,会想起那个人。
可脑中竟出现的却是在康平城的这一年诸多场景。
有隔壁老奶奶每日给他端来的吃食,嘴上说着“做多了些,倒了也是浪费,后生快尝尝。”却一脸慈爱的盯着他必须吃完碗中汤饼的场景。
也有时常与自己坐在门槛上,用粗重的本地口音与他各说各话的闲聊今年庄家收成的叔叔婶婶们。
有他走过热闹街市听着鼎沸人声的场景。
有他亲眼看着满地麦子一点点从幼苗长出穗子的丰收场景。
有街头的小孩们愿意陪着他一遍遍玩那些他之前从未玩过乡野游戏的场景。
那是他在军中,在京中,在宫中从未感受过的岁月与经历。
他以为自己不会改变。
以为自己心力早就枯竭。
可康平城里的日日夜夜,岁岁年年早就以一种以润物细无声的姿态,潜入他的心扉,浇灌出新的幼苗。
冯尔俨说枯木逢春是吉兆,那时他不以为然。
可后来某日他醒来后,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适应了这种有鸡鸣狗叫的日子,习惯了邻居大清早刷锅劈柴的声音,他终于明白,院子里那棵树上的吉兆应的也许就是他的命数。
若非吴克昌来得太过及时,让战局瞬间扭转,否则岑云川等人必死无疑。
他被送回城中,已重伤昏迷,耳边隐隐约约间听见塌边似有嘈杂人声,似是吴克昌在说,“那康平刺史逃到了遂安,遂安的刺史见兹事体大,连忙又派人请我,我本就奉旨守边,保卫康平也是我们安定军之责,各位莫要着急。”
还有冯尔俨围着大夫急得团团转的声音,“人怎么还没醒,可还有什么法子?”
不知道昏睡了多久。
等他再次醒来,外面似又恢复了往日的烟火气息,小贩的叫卖声,还有孩童的吵闹声。
冯尔俨正端着一盆水从外面进来,见他醒了,顿时喜的连盆带水扔到了地上去,脚下生火轮般滚了进来。
“老天爷保佑!你可算挺过来了!”
岑云川醒后,身体也渐渐恢复,可他近旁都是群大老爷们,行军打仗还行,耕田犁地在行,但这照顾人也是一个比一个不如,所以伺候病号的活便落在了冯尔俨这半吊子狗头军师身上。
冯尔俨这个人在市井间长大,最会的便是揣摩人心。
趁着岑云川养伤这段日子,他又开始琢磨起康平的局势来,“那马跑跑被杀了,如今新刺史还没上任,暂代职务的又是与我关系不错的程黎,不如趁着这段时间,我们大干一场,将这西北的匪患彻底给他根除了!”
岑云川正在被扎针,闭眼一双眼着不敢看。
明明连刀剑往身上扎窟窿都不怕的人偏偏怕这个。
从前每次生病他最忌什么针疗,每次太医说要上针,他都要摇头拒绝,可苦于有岑未济在旁,就算他把脑袋摇成拨浪鼓也不顶用,该扎还是扎,一针都不会少。
岑未济还要从旁按着他,不许他有任何挣脱。
如今再被扎针,按着他的却已经换了人,邻居家的小孩带着妹妹,蹲坐在他床沿,一人按着脚,一人按着胳膊,生怕他从大夫手里跑了,小女孩不过六岁大,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十分好看,如今却紧张地瞪大眼,盯着他小心问:“哥哥,真的很疼吗?”
岑云川眼角睁开一丝缝,皱着脸还要苦巴巴的笑,“倒也……不疼。”
就是晕针。
岑未济说他娇气,倒也没说错,这么高高大大的太子殿下。
怕针就算了,还怕黑。
上次巷子里天黑没灯,邻居家小女孩眼睁睁看着他往墙上撞去,差点没给撞个大包,最后还是哥哥给他领回了家。
兄妹两嘲笑他了好几天。
最后还是爹娘说,云川哥哥是守住康平的大英雄,不准他们随便拿他开玩笑,兄妹两这才不笑他了。
历经过康平之劫,岑云川知道,守土一方绝非一件易事,首先得有一支能打仗,且能打胜仗的军队。
冯尔俨所提,正是他心中所想,之前挟制于地方长官,新军建立处处受限,且屡屡打败仗,早就失了上面的欢心,这么多人的军需又是笔大开支,按照之前马刺史的意思,就应该当场解散了。
可康平一战中,正是马刺史看不上的这些泥腿子们守住了家门,拼着一条条性命也要将贼匪拒之门外。
在他们身上,岑云川看到了之前无论是左右卫率还是安定军等职业军人们身上看不到的东西。
那是一种保家卫国的信念感。
强大而执着。
岑云川这边思考着,而冯尔俨的脑子也没有停下运转,安定军主力驻扎尚远,可吴克昌此次能来的这么及时,恐怕早就领了宫中暗旨。
他之前想过皇帝将太子安置此处的意图,觉得那也不过是想将人保护起来罢了,可如今看来,除了保护恐还另有深意。
康平组建剿匪的新军并非是他们率先提出的,而是之前历任长官都有过的意图。
可一直未能得到上谕。
偏偏岑云川来了,此事到有了极大的进展。
“殿下若有此意,便得尽快行动。”冯尔俨道,毕竟岑云川身份实在特殊,一举一动都会被盯着,如今趁着新旧任接替的空白时候,才好施展动作。
岑云川身体还没好利索,便开始准备起筹军的事情。
仅仅千人是挡不住贼寇的。
若是想让西北彻底安定下来,恐怕至少得上万兵力。
各地府帅兵力由岑未济统管,而州郡兵力州府自行调配,州郡的兵力抵御普通贼匪还行,面对库特人这种族群上万的强匪,实在是不够看的,所以这些年下来,西北边陲小镇一个接着一个的被吞并,而原本世居此地的岑人不是被驱逐就是被杀害的所剩无几。
所以他们必须练就一支能抗悍匪的强兵雄将。
翻过春,岑云川亲自踏遍康平附近州郡开始募兵,这也让他对康平附近的地形和人口都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
他晚上熬夜画舆图,标注好每一个重要的位置,白日便亲自操练新招募来的士兵,与将士们同吃同住,渐渐的,往康平赶来的能人异士也越来越,孔梁便是其中一位,“兵与勇不相得,兵与将不相习,将与将又各不相下,这是为什么从前军队屡战屡败的根本。”
岑云川看着面前文秀儒雅的青年,实在有些怀疑对方的本事,可孔梁很快便当众立下军令状道:“给我一支人马,我只需三个月便能带他们拿下苍溪。”
事实证明,孔梁看着像是花拳绣腿,其实还是有些真本事在身上的。
他编营喜欢将一个人地方的人全编在一处,旁人都觉得这样下去会产生拉帮结派现象,他却不管,只是在岑云川问时,坦然回道:“同营士兵多为乡亲,这样他们上了战场便不会各顾各的,反倒互相顾及,多有帮衬,同心协力。”
岑云川点点头,很快就将这一做法推广了下去,他极其喜爱孔梁的脑子,所以两人白天腻在一处商量大小事宜,到了晚上各自归营还要不停书信往来,冯尔俨都要酸乎乎说上一句,“我看你俩干脆结拜了算了。”
因受当地百姓的拥戴,练兵的过程比他们想象的倒顺利上许多,他们也边练边实战,摸索出不少思路来。
临近几个州郡看他们弄得热火朝天,也起了心思开始团练,虽规模上比他们小上很多,但仍具备了一定防守的功效。
冯尔俨也被他派出去领左州兵马,临走前看他胡子拉碴,衣衫破烂,哪里有半分皇室子弟的模样,于是劝道:“殿下也应好好保重身,切勿熬坏了身子。”
岑云川知道他是真心关切自己,但肩上担子确实重,他也没有办法。
这一年,左州遇袭,手下告急,但知道岑云川不宜出兵相助,于是死扛着没送求援信来,直到城内弹尽粮绝,出现了人吃人的可怕情景。
各地日日发急报来希望康平能出兵相救。
康平刺史只能来请示岑云川,可岑云川却一言未发。
主力部队还在牵制西陲敌军,他布下的天罗地网还远没有到收官时候,若此刻轻易调动,恐这一年的心血都要白费。
孔梁怕他感情用事,早早就从西山赶了回来。
还没进门,便见岑云川独自立在屋檐下,身形嶙峋孤寂。
“钱绥送信来了。”见孔梁进来,他声音黯淡沉哑道,“没有求我救他,而是希望我能出兵去救南川。”
正当孔梁一颗心跟着悬了起来,生怕岑云川一个不忍心便答应了时。
“我没有答应他。”便听见岑云川艰难道。
孔梁这才放下心来,其实他与钱绥相识不久,但日日为同一件事打拼,多少是有些感情的,更不用说岑云川天天与钱绥同进同出,更是生死之交,做出这个决定会有多艰难。
“他一定恨透了我罢。”岑云川语气里是数不清的怅然和哽咽。
不但钱绥和冯尔俨等人不能理解,军中许多人也很难理解,可事关机密,岑云川连一句解释的话都不敢多讲,只是默然受大家指责和鄙夷。
甚至有人传言说他这是怕了,说他当初说什么为了西北安定,练兵明明就是为了他自己。岑云川听到流言,心里也越发难受,桌案上的灯燃了一宿又一宿,依然无法安歇。
随着重镇接连失守,全部的压力正如之前预料的那样全都积到了他手中的新军身上——康平也成为西北五镇最后一道防线。
而作为康平新军背后的主帅,岑云川知道,自己的定力决定了这场仗最后的胜负,如今破釜沉舟,付出如此巨昂代价,等的就是布局收网那天。
枯坐一夜后,他于天明前走出营帐,看向东方,看向启明星高挂的方向,他走在占满白霜的荒野上,看着大片大片因为战乱而荒芜的土地,手抚过丛生的杂草和斑驳的墓碑,最后看向面前数不尽的巍峨雄壮的高山。
层峦叠嶂,巨峰遮天。
他立于荒野之上,面向如阴翳般袭来的群山与那气势汹汹的风霜。
衣袖被吹得鼓起。
但骨骼依旧却笔直如刀剑。
而另一边。
西江大营内,氛围更是凝重。
岑未济挥师南下,一路势如破竹,可能取胜太过容易,全军上下不免骄躁起来,在临水一战中,对上没什么名气的孙成时,主将为求速胜,在连日高强度行军,军士已然疲惫状态下,下令攻打对岸的烟州。
而烟州城内有大大小小将近上百个湖泊,想要拿剿灭敌人,只能靠水攻。
那孙成极为狡诈,看大虞的军船靠近漳湖后,便立马缩短战线,用炮火猛轰其中主舰,使得大虞的军船被迫分为前后两段,而其又利用对地形水流的掌控,迫使大虞船只进入湍急复杂水域后,内部船只开始不断相撞,而孙成则接连派出小船用硝石火药往大虞的船只上抛火球,让大虞水师乱成一团后,部分被迫进入漳湖芦苇荡,然后被伏兵绞杀。
岑未济当时立在岸上,看着不断起火的船舱和跳下水的士兵,已然知道此战损失惨重。
而侧翼亦被卷进暗流区后,上百艘战船都被横风吹翻,让局势更不利。
这是南下后败的最彻底的一次,包括岑未济在内的主力军队尽数陷入孙成的包围圈内,甚至连之前去增援的林帅都阵亡于前线。
战后烟州城内的河道几乎被血水染红,上面飘着数不清的战船残骸和尸体,沿岸的百姓甚至连河边都不敢靠近分毫。
岑未济下令必须找到林长厚的遗体,士兵在沿岸打捞人数日,才找到三分之二的尸体,剩余的要么被湖底的水草缠住,要么不知道飘到了哪个分支水道或者暗河中去。
此一战对士气打击极大,当夜开御前会议时,主将怕担责甚至将指挥失误的罪责当众甩锅给了副将,副将又哪里敢背这个锅,生怕皇帝一怒,自己九族被灭。
临水这一战,折损了林长厚。
这是谁都没有想到的。
林帅是何人?
那可是当之无愧的大虞剑鞘。
当年岑未济打仗最爱剑走偏锋,往往只带极少数人马便敢去偷袭敌军,次次打的都是险胜之仗。而林长厚却与他完全相反,林帅此人无论是性情还是打仗风格,都讲求一个四平八稳,所以他喜好大开大合的排兵列阵战法。
当时军中都说,岑未济是破敌利刃,那林帅便是护剑神鞘,无论岑未济在外面打的多放肆逍遥,林帅总能在背后默默托底。
这对战无不胜的老搭档,曾是多少敌人的噩梦。
可谁都没有想到。
临水这一战,竟将此国之脊梁沉没于此。
别说岑未济本人,便是其他人亦是无法接受此噩耗的。
林长厚尸体被找回来后,岑未济在灵台旁独坐了一天一夜,滴水未进,他的目光一遍遍扫过尸身上的每个刀剑窟窿和双臂及头颅上那被火烧的糜烂黑红的腐肉,以及眼窝那半截断箭。
皇帝久久不语,背影孤寂。
可跟着的将士们却早就私下有了打算,此战已杀尽士气,而且如今他们又身陷敌军层层包围,最近的援军还是没什么经验的七皇子,怎么看都是输局难拧。
已死了一个林长厚。
皇帝可万万不能再有什么差池了。
而且南地最富庶的地盘都已经被拿下,此战已大功告成,继续与南朝缠斗下去,越靠近南都,他们本就水师力量不如对方,只怕会输的更多。
所以众人聚在一处,商量了个议题,打算劝皇帝突围后退兵北归。
他们去前自以为已经全部达成共识,皇帝定能允准,可真的到了岑未济面前,一群强势惯了的悍将们却支支吾吾的不敢开口,最后还是一个年纪大些的将军说了出来。
岑未济看着面前高悬的作战舆图,听着他们七嘴八舌说着退兵的好处。
南朝正在拼命调集所有剩余兵力,准备将他们困于这临水之滨,彻底一网打尽。
有人提出建议,趁着对面的兵力还未全部到位,不如集结队伍先猛攻西北口的湖口,保证皇帝能安稳突袭出去,然后和纂南的大部队再次会师。
这样确实是最稳妥的办法,但弊处是他们人数太多,先头部队容易突围,但也会迅速惊动南朝增援,到时后面的几万人恐怕就要被包饺子了。
*抱歉 版权原因 该资源已无法下载 仅支持完本免费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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