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边逗猫边指导叶筝,“我能理解你的想法,但这场戏的主旨是‘温別雨不想喝药’,如果你的动作对主旨没有任何帮助,那就不要去做。把剧本当成一份说明书,不要过度追求所谓的技巧,因为你没学过,没学过等于没有,能力范畴以外的事很容易失去控制,用错地方反而会暴露你的缺点。”费怡看向叶筝,目光里似乎有一种挑剔,“知道我为什么会找你演温别雨吗?因为你身上没有科班演员那种雕刻过的痕迹,你的外形、你的气质,足够让你胜任这个角色,所以你应该告诉自己,你就是温别雨,而不是你要演好温别雨。”
“我是温別雨吗?”叶筝略低着头,抠了下指甲盖,这是他陷入思考时的常见样子,“我是……他?”
“如果你用温別雨的角度去看待这场戏,你就会知道刚才那个动作完全是没必要的,因为他根本不会这么做。”费怡也不催他,正如自己所说,于叶筝而言,最难的不是台词演技,是他怎么向观众“呈现”温別雨这个人物。
这并非一件简单的事。
都走到这一步了,费怡宁肯多花点时间,让叶筝慢慢揣摩温別雨,也不想为求速度,弄个得过且过的半成品出来。
《幻觉》对她来说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她不可以输。
“下一个该我了?”顾明益充满希冀地望向费怡,自觉坐到矮她半截的椅子上,似乎对这一环节期待已久。
“演得不错,很有层次感,但你的匠气太重了。我们拍的不是商业片,没有那些哗众取宠的特效,不用担心布景会压你的戏,嘶——”话没说完,费怡脸色一抽,牙疼得厉害。
她朝顾明益勾手,“给我一根吧。”
顾明益微皱起眉。他踌躇一秒,还是没抵过内心的撕扯,把烟盒递了过去。
只是没给打火机。
费怡娴熟地敲出一根含在唇边,她用牙齿将海绵里的爆珠咬破,柠檬香一下挣脱了束缚。
她取下烟,滤嘴上印有一圈冶艳的口红,不知是被浓烈的果香呛到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声音听起来有点沙,“你以前不抽这个牌子的。”
“你都说了,那是以前。”顾明益说。
“是啊,那就说回现在吧。”费怡笑了下,语气却寡淡得不近人情。冗余的表情从她脸上褪下,费怡凝目瞧向顾明益,“你是童星出道,拍了二十年的戏,一共有十三部电影和两部电视剧,跟过五个有奖的大导,当中包括莫朝。如果让我挑你的演技,那就是在往鸡蛋里挑骨头,我可不敢打其他导演的脸。但不要忘了,有时候返璞归真才是最好的。”
末了,她折断那根烟,毫不留情地说:“别拿你现在这套演技来演我的戏,我需要的是一个周海,而不是一个演技很好的顾明益。”
“费导还是客气了,你应该把心底话直说出来的。”顾明益仍是和颜悦色,可接下来的几个字却一点儿也不亲人,他模仿费怡的口气,说,别拿你现在这套“烂”演技来演我的戏。
“错了。”费怡笑笑,这次她笑得诚真,带起了嘴角,连拿在手里的烟都在晃。
面对这类挑衅的话,她的细胞竟活络起来,有了明显的感情倾向,她夹着烟,食指戳向顾明益,“烂的不是演技,而是你接的那几部商业片。说实话我完全不理解那几部片子的评分为什么会那么高,让我打分,十分里面最多也就四分,四分是给你的演技,剩下的剧情分镜配乐全都烂透了。”
“这么给面子啊,就当你是在夸我好了。”
“我是在夸你。自从接了莫朝那部电影,你的演技又升华了不少,已经变成影评家最喜欢的样子了。”
“谢谢,”顾明益抱拳,“过奖了。”
叶筝:“……”
他不知道该怎么定义现在局势,像两个人站在草坪上互扔棉花团子,砸过去是软绵绵的,接到手才发现里面插|着根针,不至于扎出血,但摸到的人多半会被刺一下。
看两人自成结界,叶筝不好上去拉架。万一自己搞了个乌龙,人其实没闹矛盾,平时也这么相处来着,一言不合就往对方心里捅几下,当针灸使,还有保健养生之效。
那他何苦上赶着去劝?
再则,今晚费怡是和顾明益坐同一辆车过来的,从日常细节看,他们私交应该不错,关系没那么差才对,有些话一看就是熟人之间才会聊的。
叶筝想来想去,还是兜着圈子问了点别的,反正他们也消停下来,正好缓下杀气。
“你们……要吃点东西吗?”叶筝问。
“不用。”他们齐声回答。
叶筝:“……”
吃得下就有鬼了。费怡收起笑意,脸微微一抬,没有慍怒或者不齿,像未曾撼动过那样,她用纸巾包起颤落的烟丝,“第六十二场能来么?”
“能。”叶筝应得很快,这场戏没他什么事,主体轴心全在顾明益身上。
主要讲述周海回忆起了母亲的死亡,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尘封许久的火柴盒,里面装有母亲留给他的遗物。这是整部电影的转捩点——
在周海打开火柴盒后,他好似受到什么打击,因而性情大变,直接吼了进门问他要不要一起出去看雪的温別雨。
“用这个当道具吧。”费怡把真皮烟盒抛还给顾明益。
“小心点啊你,这玩意儿绝版了的。”顾明益吓得五脏六腑争相离地,还好第一时间伸手去接了,顺利保下一条盒命。他将盒身刻着名字缩写的那面转向费怡,用拇指擦亮那三个金色字母,“摔坏了你得想办法赔我一个。”
“这玩儿……意儿你摔了没一百次也有五十次吧,它坏了吗?”费怡照猫画虎,一边效仿顾明益翘出两个拗口的儿化音,一边卷动着手里的纸巾,用虎口一捏,弄成长条形,“开始吧。”
夜里,气温连跌几度。顾明益伫立窗前,望着空寂无人的后院发呆。
举杯喝了口茶,顾明益咽得略吃力,也许是放太久,茶叶泡得发黑,水是锥心的凉。他摸着杯壁上的裂纹,顿觉索然无味,回身把杯子搁到桌上,不知为何,在抽手时碰翻了茶水。
桌下的抽屉半开着,那水就这样滴滴答答地流了进去。
这千钧一发的躁乱让顾明益彻底醒过神来——
母亲给他的火柴盒还在里边!
顾明益紧忙抽出那个夹在牙签筒中间的小纸盒,捏在手间一遍遍地检查,除了四个角尖冒出点潮黄,大体还是当年那副模样,没沾上水。掸走上面的灰尘,他用指腹推出内盒,刚露一截,叶筝就捧着手炉在门口喊他,“外边儿下雪了,要出去看看吗?”
“不去。”
“真不去么?今年的第一场雪……”
“我说了不去!”顾明益低垂着眼睑,两排牙齿狠命咬在一起,他将火柴盒揣进口袋,声音又沉了几分,“你要看自己去看吧,我有事要做……”
一场戏走完,费怡喊了Cut,完成了程序上的终结。
“嗯,这回好多了。你们就照这个感觉走吧。”费怡脸上多出一丝意外的喜色,尽管只撑了数秒,后又回到原来的面貌。
这场戏可以说是顾明益的个人秀,动作和潜台词都处理得非常到位,就视觉观赏性而言,这次的演出已经达到理想境界,她满打满算可以给出一个九十五分。
而缺的五分在于语感上的不足。
“但台词部分你们还要多练练。”她指着叶筝,“温別雨是北方人。”
又指向顾明益,“周海是岭南人。”
“你俩口音不够明显。”费怡说,“听着跳戏。”
“资到了。”顾明益从善如流,现场显摆了一下他的南方口音,“则样可以吗?”
没等费怡作出评价,叶筝冷不丁插一句,“应该是击到了。这比较像那边的发音。”
“有点东西啊,”顾明益乐了,“合着我是在关公面前耍大刀?”
叶筝只得谦虚回去,“没有,我在那边住了十多年了,不一样。”
“那正好,你们有空多交流交流。”费怡似乎坐累了,两手交握放在后脑勺上,轻缓地往左转,做着伸展运动,“口音不是十天半个月能扭转过来的。”
脖子拧出咔嚓一声,费怡也懒得端那三两重的包袱,就势抻了把腰,关节响得噼里啪啦,俨如一个即将散架的机械人。
“择日不如撞日,你们出去转一圈再回来吧。”费怡放平双腿,掏出手机发消息,眼也不抬地说:“就当培养感情。”
这话没什么毛病,站在费怡的立场看,她只是在监督两位主演的前期工作,她不认为叶筝会拒绝这份“作业”,更别说顾明益。正因为这句话浅白得没有任何遐想空间,两位主演反倒有点哭笑不得。
在这之前,叶筝举了举手,“我有一个问题。”
费怡这才锁上手机,“问。”
“原著里没有‘遗物’这段剧情,周海妈妈是病死的,她对周海有很深的怨气,到死都不愿意再见自己的亲生儿子一面,只留了一间房子给他。”叶筝稍停一秒,又平直地接下去,“我记得书里写过,在周海很小的时候,因为感冒咳了一整夜,吵得家里人睡不着,妈妈就把他关到房子外……周海差点就冻死在雪地里,还对他说,要是没把你生下来就好了。所以我在想,周海妈妈会留什么遗物给他?她明明那么不喜欢他的儿子……”
费怡抱着胳膊,“你觉得呢?”
“不知道,从盒子的大小看,可能是首饰之类的东西?”叶筝摇头,“我有点看不懂周海的反应,他很珍惜这个火柴盒,但在看到遗物之后又觉得非常生气,正常来说,周海不会留下让他理智失控的东西……”叶筝闪电般意识到什么。他生硬地顿住,良久后,终于从密闭的误区里走出来——
为什么要正常?为什么一定要用逻辑去解释情绪?
“想通了?”顾明益鼓捣着一块不知从哪儿摸出来的充电宝,外形神似金砖,土中带潮,他将充电宝捂手里,如常道:“不要站在上帝视角去解释一个故事,这是演员的一大忌讳,不然很容易跟剧本杠上。另外,你不要过度关注这个‘遗物’,它只是用来推动剧情的一个物件,你不需要知道它是什么,就跟它一样……”顾明益微微一哂,把充电宝往掌心外挤出一个闪着金光的圆角,“可以充电,可以暖手,达到目的就行,不用细究它是什么东西。”
“嗯。”费怡接道,“有个类似的概念叫MacGuffin,比如主角正在追查一份文件,但未必会有人告诉你这份文件是谁写的、有几个字、内容又是什么。因为它本身没有特别重要的意义,起到发展的作用就够了。”
“好,我明白了。”捋顺思路后,叶筝松一口气,笑笑说:“我换套衣服再出去。”
明白归明白,功课还是要做的。叶筝上楼换了身衣服,一件白衬衫搭直筒牛仔裤,裤脚卷起了边,漂亮的线条沿着长腿笔直地束进脚踝,骤眼望去,整个人都带着点锐利的单薄感。如果一切都止于脚部以上,那他应该是件成色不错的艺术品,颇具鉴赏意义。
可不知是基因突变还是怎么的,到了脚上,竟整出一个经典红配绿——
竹青色袜子搭一双大红夹脚拖鞋,这双袜子还是MAP的官方周边,左脚印着张决、右脚印着姜季宇,俩流量就这么被叶筝浮皮潦草地套在脚上。
“没想到你还挺有团魂的。”顾明益盯着那两张被挤得皱缩翘曲的人脸,做作地蹙下眉,“就是这东西吧,它真的能卖出去吗?”
人脸脑袋削尖了似的往脚丫子里轧,眼鼻又被凸起的“人字”给压回去,往细里看,耳朵上方还有几条粗细不一的白边。
连抠图技术都不过关……说它难看已经是抬举它了。
顾明益自问见过不少粗制滥造的明星周边商品,都是为了割韭菜做的,质量说不上有多好,但能丑到这个人神共愤的地步,也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
很难相信会有人愿意掏钱买这么双绿里绿气的袜子。
“不会滞销吧?原价多少?”顾明益又问。
叶筝拿上钥匙,反扣在掌心,朝顾明益比了个数字,“这是去年的限量款,一秒不到就卖完了,原价没记错的话……好像九十多快一百吧。”
“厉害。没人做长微博挂你们公司吗?钱都用哪儿去了?”顾明益问。
“有,但是没影响,该买的人还是会买的。”
“果然,粉丝多就是好啊。”顾明益感叹。
叶筝前去开门。嘹亮的虫鸣一浪盖过一浪,月光洒在地上,树叶在灯下层层堆叠,晃出一片牵缠的暗影。他打了个手电,将尾部圈绳套进手腕。这是黎风闲前几天放在鞋柜上的,一直没找着机会用,谁知道第一天上岗就业,居然是拿来给顾明益带路。
走出很长一段距离,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夏夜的风吹起来十分醒神,有泥青的味道,稀稀疏疏一阵又一阵,吹得两边田里头的麦子直在抖。
叶筝打着手电往前照,脸却是低着,在看路边的杂草碎石,偶尔还能收获那么一两只蛙类,也不知道是蟾蜍还是青蛙。
耳边忽然“哒”的一下,走在他前面的顾明益停下来,在一处路灯下,新点一根烟,向着空中吐气,眼神藏在白雾和羸弱的暗光里,他回过头,指了下地面,“小心地上,有水。”
“啊……”叶筝收回腿,低头看,真有个水滩,粼粼的,上面还浮着一层油污,要是这脚踩下去,他的拖鞋袜子都得报废。“谢了。”他对顾明益说,然后电筒照了照四周,整条街除了他们以外,一个多余的人也没有。伏秋晚上的街都这样。很安静。叶筝想不到有什么可以和顾明益聊,说是一个圈子里的人,但他们主攻的方向不一样,电影圈的事儿他了解不多,顾明益大概也不会对他们这种偶像组合有什么认识,两个人就这样站着,不尴不尬,顾明益在抽他的烟,叶筝找不到事情做,就看着路灯上的小飞虫——
三两只、蛾子一样,咚咚咚撞在灯罩上,力气还挺大,等底下的烟往边上一卷,那几只小家伙瞬间迷失在雾里,看着有那么点可怜。
“看节目没觉得你是这么安静的人。”顾明益夹着烟,像在打量他,“我好像能理解费怡为什么会找你来演温别雨了。”他笑了下,“你跟他确实很像。”
“顾老师,”叶筝转回视线,去看顾明益,也对他笑笑,“连你也这么说的话,我就稍微有点底了。”
“费怡选人可是很挑剔的,之前来试温别雨的演员她没一个满意,全都是当场就否了的,连个‘回家等通知’的机会都不给他们。”顾明益一直注视着他,用一种接近探寻的目光,似乎是想看得更仔细一些,“但听说你连试镜都没有试镜,”抽完最后一口,他用手挥散烟气,“我也有点好奇费怡是怎么找上你的,毕竟你和电视上对比起来真的很不一样——如果光看你们的节目,应该很难想象出你是这样的性格。”
“原来顾老师也看过我们的节目,真是荣幸。”叶筝向前踱两步,踩着路灯的长影,鞋底有砂砾的摩擦声,“不过选角的事,我觉得您还是问费导比较好。”
“你越这样说我就越好奇了。”顾明益抱住手,眼睛还是在他身上,“不过你确实是费怡会喜欢的那类演员。”他停了下,又补充,“非科班出身,也没被别的导演调|教过,总的来说,底子够干净。”
能把他毫无演艺经历说成这么一番漂亮的话,叶筝心里叹道,大影帝还是会做人。叶筝还没想好怎么回答他,又听见顾明益问,“跟黎老师学唱戏感觉怎么样?”
还是那样带点探究和追寻意味的眼光,叶筝忽然没有办法再去直视顾明益的双眼,“还好。”他手电晃了下,然后觅着光线,看往远处,又说了次“还好”。
“要不是行程排不上,我也想来体验一下黎老师的课,”顾明益说,“那可是千金难求的课啊……”似乎是怕叶筝不相信,他又拿出手机,打开聊天记录,转到叶筝面前,“你看,我还跟我经纪人商量过这事儿。”
叶筝定睛看完,还是那么笑着,眼尾有这个笑带下去的弯度,“这么说……我真是走大运了。”
“黎老师嘛,想上他课的人多了去,我最多只能算其中一个,”顾明益把烟扔进路灯后的垃圾桶里,再转过身,他对着叶筝很是戏谑地挑了下眉,“所以说,黎老师对你很上心。”
“我——”叶筝刚出一个音,没说利索就被顾明益堵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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