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燃,”叶筝扶着车门说,“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其实你不太会说谎。”
“没有。”段燃将那颗甜得发腻的糖吞下去,喉咙紧缩几下,扼住反胃的冲动,笑了笑:“你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
“会有第二个的。”
“不会。”眼珠上凝了一面稀亮的雾,所有情绪都凝练在这之下,段燃静静地看着叶筝合上车门,大有胜券在握的姿态,翘着脚等轿车上的人下来。
车上下来两人,其中一人被搀扶到轮椅上,遥遥向叶筝点头。停车场灰蒙蒙的,塑料光管只能照个大概,叶筝拿不定对面的态度,云里雾里地跟着一颔首,直到离开都未能看清他们的面容。
回到酒店,叶筝一个人去前台领房卡,他又将那叠叶子数了一遍……
……六、七、八。
是八片没错。
说什么漏算自己。
都是假话。
“叶先生,这是您的房卡,祝您居住愉快。”前台递来一张房卡和早餐券,中间夹着一份包装好的纪念品。
“谢谢。”
叶筝刷卡回房,可能是在山上吹了凉风,鼻子有点痒,揉没两下,已经红了整片。他熟练地找到电水壶,插电烧水,柜子上放着两桶泡面,在他思考选麻辣牛肉还是招牌猪骨的时候,手机忽而震动几声,消息一条一条往外弹。
费怡将他昨晚对戏的问题整理成四段文字发过来,内容不长,主要提醒他多注意一下肢体表演,不要舍本逐末,一味想着怎么蠕动情绪。给费怡回复后,水烧沸了,开关自动弹起,喷出一阵雾腾腾的水汽,挂在柜壁和镜面上。
退出聊天界面,他端着水壶和杯子进卫生间,将杯子里外烫了个干净,又从竹盒里取出一条毛巾扔进洗手盆。热水哗哗倒出,溅起的水花弹到衣服上,零星几点,他索性把衣服脱了,冲完澡再出来。
这一洗,舟车劳顿带来的疲怠感直涌上阀门,沿着水流走遍四肢百骸,脚底被齿轮无止境地扯着。段燃的反常、可能生病的猫、那八片意义不明的叶子,还有黎风闲看他的眼神,无一不在消耗他的心力。大脑是有定量的容器,多的,装不下的,终会在濒临崩溃之际,让人生出一泻千里的冲动,多少冒失冒昧,都建立在这一基础上。
不过世事难料,没什么金科玉律能永垂不朽。叶筝吹干头发后,满心满腹只想着两眼一闭。与其直面这些难题,不如睡个大觉来得实在,还泡什么面冲什么动。如果不是临睡前多看了眼手机,叶筝的睡觉大计应当如期实现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漫散地盯着屏幕。
顾明益:兄弟有空来救个场吗,4=1,邀请链接发你了
顾明益:我们在五区
叶筝手一颤,手机差点砸脸上,打游戏这种事,早个三五年他还能去凑凑热闹,而如今——
顾明益:黎风闲也来,姚知渝说拉他过来凑人头
如今也未尝不可。
叶筝:有号吗?
顾明益:有啊,我们有的是小号
顾明益:想玩什么职业?
叶筝:随便来个DPS吧
叶筝盘膝坐在床上,怀里揽着一个抱枕,边更新游戏边上官网看技能。
他算是这游戏的老玩家,有内测时期的绝版称号,从端游到手游,玩了有六七年。操作说不上多厉害,但在赛季初拖几个挂件上分还是轻轻松松的,可惜出道后就没怎么玩了,经过几次大型技改,他几乎不认得这游戏了。
顾明益给他发了账号密码,看完技能简介,叶筝接上耳机,点击加入语音房间。一刹那,耳朵被嚣杂的人声炸开,鼓膜嗡嗡地疼,跟进了菜市场一样。
“你不会又组路人吧?別坑我啊大哥,这个‘你午睡了吗’是谁?”
女声混在一众高亢的喧扰声中,听起来格外气虚,她又不甘地喊了两声顾明益,“虽然我带三头猪都能乱杀,但你一个顶俩,我们奶妈扛不住啊。”
“人不是来了吗?你自己问他不就知道了。”撂下这句话,顾明益关了麦克风,那些隆隆噪响随即断在耳边。
看来是在片场,摸着休息的时间来打游戏。生活不易啊……叶筝开启语音对话:“能听见我说话吗?”
登陆游戏,画面上的女角色英姿飒爽,长袍飘逸,左手握着一把乌黑光亮法杖,上面燃着两团赤色火焰,举手间,绽开朵朵红莲。叶筝点开装备界面检查一遍,说是小号,可武器是最高品质,并且强化到了满阶,装分是当前赛季最好的那批,怎么看也不是小号该有的样子。
“能……嗯??”嗯出三个变调,Linda遽然清醒,又惊又喜地问,“是叶筝吗?”
“这也能听出来?”
“当然能!”Linda沾沾自喜,“我这耳机可不是五毛钱的那种,音质贼还原。”
很快,语音房间又进来一个人。姚知渝用的是治疗号,刚组进队,他就点了叶筝的号互动,抖着翅膀扑到他背上,转着脑袋问:“你是顾明益的朋友?”
“……是我。”叶筝坐正了,时时凝睇着房间人数。
“你是谁?”姚知渝在角色头上扣出红色大问号,“我们认识吗?”
“换个好点的耳机……吧。”Linda在另一边哈哈笑,“叶筝啊这是。”
“……你也会玩这游戏吗?早知道就喊你了。”姚知渝不尴不尬地解除互动,从他背上跳下来。
“以前玩过,会一点。”
队伍里有四个人,Linda调了下麦,声音稍微拉大了点:“还有一个人呢?”
“哦哦。我忘了组他……等等,马上。”姚知渝嗖嗖组进另一个女号,看见id时,他突兀地说了句,你俩怎么是情侣id?
很快,系统频道闪出黄灿灿的一排字——
“我五岁半啦 已加入您的队伍”
语音房间也终于等齐五个人。
姚知渝吧唧着嘴,酸溜溜地念着这两个id,末了,他屁颠屁颠跑到那个粉嫩嫩的角色身边,两个小短腿就这么肩贴着肩,裙摆对着裙摆,并排站在一起,他靠过去,那人就走远一步。
再靠,再走。
姚知渝发出不满的抗议:“能不能别动?我在截图呢。”
“你技能认全了吧?喂?人呢?认不全也没关系,你直接点叶筝跟随,在后排挂挂机,别到处乱飞就行。”
“风闲?说话啊你。”
第53章 师生
半小时下来,他们的团队配合几乎为零,又风雨飘摇了十来分钟,才以微弱的优势取得胜利,弹出一段结算动画。
“靠。”咕咚喝完半瓶水,姚知渝从竞技场里解脱出来,额角凝着几滴汗,全是气出来的。
“你们这一个个的,臭得不像人,以后别叫我来奶了。”
打个游戏嚎得亲妈来拍门,姚知渝撸了把头发,感觉自己重回十七岁——
大晚上缩在被窝里打游戏,要遇着猪队友,没崩住给他来上几句,亲妈雷达立地就响了。
隔着几间房都能把他揪出来。
他深深慨叹,比起当年,技术水平是下降了不少,但素质方面有了质的飞越。就刚才那游戏体验,能憋住不骂脏话已经是莫大的慈悲了。
顾明益人在片场,估摸还是室外,一会有刹车声,一会有狙击步枪的连发突响,他玩的还是近战,全程见首不见尾,逼得姚知渝扯开嗓门和他对轰,喊他麻溜回来喝奶。
结果没嗷两下,亲妈就找上门来。
姚知渝一口老血咽回肚子里,顿时觉得手长没卡他视角的叶筝,和被分配到叶筝旁边划水的黎风闲怎么看怎么可爱,甚或有一丝丝,一丢丢的般配。
下线前,姚知渝给他们一人套了一个增益buff,圣光落在头上,回绕着高雅的金色。头像啪唧一下灰了下去,姚知渝退出这心累的游戏,拉开窗帘,玻璃上方有雨水的气息。
“诶?你们那边有没有下雨啊?”
顾明益闭着麦,Linda拿宵夜去了,这句话是在问哪个“你们”,三人都了然于胸。
“没。”
“有点。”
“你们没在一起吗?”姚知渝奇道,“咋回事啊?”
文厂的天气不同伏秋,叶筝没想到姚知渝会问这个问题,引得他转头望向窗边。
几簇抖落的星光和室内的圆灯晕在一起,亮得堂皇。他有段时间没住过酒店了,梦里浸着水的落地窗,和今日明澈清亮的重叠一起。
好一段时间里,他总会做相同的梦,却也相信那只是一场梦,最多有些魇蛊而已。如果不是小羊重提那件事,他也许无法意识到那所谓的梦,其实在现实中发生过。
如假包换。
也是自那时候起,他一碰上黎风闲,思潮就泛滥地往下注,从大脑到心脏,藏了几十个疑问。好比昨晚那句为什么。它一语多关,承载了太多的意味在里面,一环套一环,但叠加起来的重量不过一张薄纸,再浅显的言辞也能一击将它穿破。
他比谁都清楚,黎风闲不会给他答案,或者是,给不了他答案。
因为这是一条很窄的路,窄到没有转弯的余地,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拿自己的退路去赌一次日暮途穷的心动。
想通这件事,叶筝把自己盘回被窝里,极小地抽了下鼻子:“我在文厂。”
“文厂?”有点惊奇,姚知渝追问,“怎么跑文厂去了?有东西要拍?”
“没有,是去探班的。”知道他会接着问,叶筝一并把名字报了上来,“段燃在这边。”
“哦,是在拍《烟雾情报》吗?”
“对。”
这回轮到顾明益的声音插|进来,语音房间亮起一个麦克风图标:“别让费怡知道你去过莫朝的剧组。”
想起费怡对莫朝不明不暗的态度,叶筝知趣地闭了嘴,不多过问,只答一句好。
“再来一盘?”Linda拎着外卖回来,椅子还没坐暖就准备开下一局,“怎么说?”
“不了不了。”姚知渝斩钉截铁地回绝她,“岁数大了经不住你们这么折腾。”
“那啥,我也要开工了,”顾明益跟着接话,“迟到扣工资。”
“要点脸吧你,还扣工资,你怎么不说迟到要罚站?”Linda倒不纠结,嘴上嘲讽嘲讽就一个人点进了单排模式,顾明益走后,她不好意思夹在这几个人中间,说熟不算特别熟,于是也跟着退出语音聊天。
姚知渝拍着肚皮长吁短叹:“没多久就要开机了啊……风闲,到时候你也可以来探班,剧组的大门永远为你而开。”
“我去接个电话。”黎风闲不置可否。
“多少年了,你就不能换一招吗?别人是借尿遁,你这是电话遁,不想来就算了。”姚知渝滔滔不绝,“而且不来是你的损失,这么好的剧情,能看是福懂吗?就算你对电影没兴趣,至少也来看看你一手调|教出来的学生吧,该有的师生情谊还是要有的,别这么冷漠嘛,人叶筝都没嫌弃你呢,是吧?”
“嗯。”鼻子有些难受,叶筝又将被子卷紧了点。他应不应这句话其实没差,姚知渝不是一个会冷场的人,只不过应了之后,他说得更起劲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话题越飞越远,还抖了点黎风闲的陈年糗事出来。
“……应该是高二那年吧,学校搞了个辩论比赛,全年级都要参加,我们班混子多,没人想去,班主任就决定抓阄选人。风闲是第一个抽的,也是第一个中奖的,那会儿班长说了句什么,他说,要不咱直接摆烂吧,这回真没戏了。多损啊。风闲这人吧,别说,还真有点胜负欲在里头,特死心眼儿,如果没班长那句话,我们可能真就摆了,结果,结果拿了个第二你知道吗?连班主任都觉得新鲜,头一回见风闲说那么多话,还急赤白脸的,老有意思了,哦对,还有啊——”
手机有新消息发来,叶筝点开看,集中力立即被转移到这上面去了。
黎风闲:感冒了? “——这人就挺怪的,你说是吗?”
“哪里怪了。”叶筝声音微乎其微。姚知渝没听见,继续自说自话,全是些风马牛不相及的。
叶筝:你怎么知道?
黎风闲:听出来了。
接完电话,黎风闲带了罐碳酸饮料回来,拉开扣环,气泡绵亘地往上冒。
叶筝编辑了几行字,删删改改,最后还是长按退格键,清掉所有字词。手机扔到床头,叶筝大字型摊开,心脏一角像被人掐了下。一半是甜的,一半是酸的。
有那么一秒,他觉得黎风闲就是根胡萝卜,不远不近地吊他胃口,每次快要碰到、快要越界,胡萝卜就会荡得更远,然后又会理所当然地、比上一次更接近他。
但这样的日子还能维持多久呢?他不清楚。
隔日八点,叶筝的生物钟准时响了。
他以为这晚注定是个失眠夜,谁想到睡得比猪都香,就是耳机硌得有点不舒服,他的号还挂在语音房间里,也不知道几点睡着的,只记得姚知渝在说他以前作文不及格的事……
踢踏着拖鞋去洗漱,刷牙时,他给段燃发了条消息,问他要不要下来吃一起早餐。
段燃那边回得很快,刚把泡沫一吐,消息就传过来了。
段燃:你自己吃吧
段燃:我下不了床
段燃:^^
叶筝:“……”
蹭掉食指上的水,叶筝一个字一个字地戳——
叶筝:辛苦了
段燃:有空帮我买盒退烧药上来,挂在房门就行,房号2607
酒店楼下有药店,叶筝擦干脸,换上衣服出门给他买药,不止退烧药药,还多买了一管药膏。
装进纸袋里,叶筝搭电梯上二十六楼,像达成统一的共识,谁也没多谈这件事。
送完药,叶筝到大堂退房,他没带什么东西出来,基本两手空空,前台看他好说话,笑逐颜开递上一本签名册,里面不乏一线流量或是知名大导的签名,叶筝翻没几页就认出几位老熟人,包括段燃、张决和顾明益。
“叶先生。”
背后响起说话声。
叶筝签名的手停了停,笔迹断在中间,他将最后一个字补完,交还给前台,才转过身去看他。
是昨晚在停车场里看见的那个男人。
坐着轮椅,身穿一尘不染的白衣服,笑起来眸光温润,容易让人心生亲近,看起来是个脾气很好的人。但对上他的视线后,叶筝发现,他眼里有许多触不及底的痕迹,所见的谦顺仅源于他的外表和装束。
“请问您是?”叶筝问。
“我是段燃的朋友,我叫游深。”他拿出一张名片递给叶筝,“你是第一个来这里找他玩的……队友。”
“已经不是队友了。”没看名片上的内容,叶筝将它夹进钱包,退了半步,平视着这个男人,“段燃生病了,还请游先生好好照顾他,我还有事,就先走了。有机会再见。”
游深也没有要和他多聊的意思,轻声道了句再见,就让后面的人推着他离开。
很直白地说,游深是叶筝所接触到的人里最傲慢的那一个。说话慢声细语,可看人的眼神高高在上,无声地批判和审视着他。和张决那种狐假虎威不同,游深有自成一派的威慑力,无关对方是谁。
他似乎明白段燃为什么总爱用一些轻浮放浪的话来带过他和“游先生”之间的关系——
他有点避讳这个人,或者说,避讳这个人的身份。
叶筝叫了辆出租车去车站。
那张名片被他对摺过两次,名字向外,纹路压得七断八续,穿射进来的光芒在金边上反复跳跃着。
真是深藏不露啊……
回到闲庭,阿姨正在给小猫拌营养餐,叶筝弓着腿在门口换鞋,小猫一个箭步扑过来,饭也不吃了,抓着他的裤腿往上爬,眼珠亮晶晶的。
“阿姨。”叶筝把猫抱到鞋柜上,摸着它的肚子问,“它昨天没吃东西吗?”
“吃了呀。”阿姨端着碗羊奶出来,又把猫挪到地上,样子还有点苦恼,“我还担心它会不会吃太多,撑得胃不舒服。”
“……这样。”
叶筝垂首摸了摸小猫的耳朵,看它哧溜哧溜地舔着碗里的食物,有什么东西沿着交感神经钻进了他的心里。
细如毛发,往心尖上那么一拨,他忍不住偷笑起来。
小猫完全没生病的样子,吃饱了就满屋子追着逗猫棒玩,玩累了就躺窝里睡觉,肚皮向天,揪它尾巴也不会醒。
叶筝把那两根光秃秃的逗猫棒捡回来,挂在上面的吊饰被猫抓掉了好几根,卡在各种刁钻的位置——
沙发底、灯座底,还有门缝……
处处塞着几根荧光色的羽毛。
捡到最后一根,叶筝发现客厅后的那扇门是虚掩着的。他平时很少注意这扇门,因为有屏风挡着,如非必要他也不会绕到这边来,所以一直以为这是杂物房之类,用来存放工具。推开门后,他才看见里面有一条暗仄的楼梯,能走到地下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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