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皇帝当得也太磕碜了点。”顾明益笑她,“要不要奴才过来掺你一把?”
“不要。”
话是这么讲,顾明益还是过去把她稳稳当当扶了下来。
叶筝:“那我先上去了。”
二楼只一间屋开着灯。
每踏前一步叶筝心跳就快上一拍,屋外的光绕过廊柱,在墙面上留下橘黄色的水平条纹,像在引诱他向前走。
纸浆和墨汁的清香穿廊而过,空气里的气味也跟着亮了起来。走到门前,叶筝抓了把头发再敲门。
“进。”
推开门,清爽的柑橘调迎头扑来,很近,约一掌的间距,叶筝险些没刹住车,一油门撞上去。
挺危险的距离,叶筝堪堪停住,捏了把汗,没想到黎风闲就在门后。
姚知渝不知道去哪了,练功房鸦雀无声,没有能落点的其他活物,叶筝只能看向黎风闲。
微冷的一双眼,上眼睑很薄,被雪水洗濯过似的,清而不俗。面型比原先瘦了点,使得他的轮廓更为显明。而那些棱角在这样一双眼的衬托下,都成了贴有脆弱标识的易碎品。
“你……身体还好吗?”叶筝问。
“还好。”黎风闲挽上袖子,声嗓有些哑,“薛淼这段时间都教了你什么?做来看看。”
是来检收成果的。
叶筝应好,到梳妆镜前坐下,拉开抽屉,胭脂粉彩铺上桌。
戴好发网,他依顺序调油彩、上眼妆。
黎风闲就站在边上,小圆镜照出他劲紧的腰身,衬衫齐整地扎进皮带里,往下,是两条过分优越的长腿……
想着看着,叶筝搽红粉的手被人从后捉住,轻拉了一下。
指腹很冷。清冽的果香环旋逼近,是从黎风闲腕子上散开的气息。
“粉重了。”黎风闲收回手,要他把椅子转过来,“我教你。”
“……好。”叶筝捻动手上的脂粉。
合成香料的味道,他强迫自己记住这种气味,随后脚踩地,将转椅掉了个头,正对着黎风闲。
黎风闲拿过胭脂盒,食指和中指各沾一点,他倾下|身,鼻子落得很低,曲卷的眼睫像一排浪花,暗暗压到叶筝跟前。
“这种粉状胭脂比较滑,所以要控制好用量。”黎风闲一手抬高他的下巴,目光自上而下,擒住叶筝想要乱飘的视线,“看着我。”
墙上的电扇从左转到他们这边。
窗纱飘动,风吹开叶筝额前碎发,他轻轻咽了下喉管,头脑里却止不住地升温,手指无意识抓上裤侧,留下一撇浮艳的红。
他能从黎风闲眼中看见自己——
一张有点滑稽的半面妆。
但黎风闲看得专注,分厘毫丝都不放过,由他的前额一寸寸下移到眼睛,瞳孔很黑很亮,再是被光打得直挺的鼻梁和上唇。
叶筝也想不甘示弱地看回去,然而下一刻,
“闭眼。”黎风闲说。
叶筝只得顺循指令,阖起双眼,世界简化成单一的黑。布料织物的摩擦声近在咫尺,有什么东西碰到他耳廓——
一种陌生的固态触感。
视力被剥夺后,所有感官全集中到耳朵上。扇叶的旋转、风的走势、屋外的蛙鸣蝉噪,每一时刻,每一点鼓噪,都曲曲折折听不分明。
时间变得绵长而不可测,叶筝有点坐立难安,手握成拳放到膝上,头仍仰着,腮颊拉紧,干燥的手要他露出最致命的地方,一副引颈受缪的姿态。
“还要……多久?”他忍不住问。
回应他的只有沉默。
为什么不说话?
为什么不说话?
叶筝呼吸加重,在黑暗和低弱的喘气声中,他感觉自己正在失去掌控身体的能力,“黎风闲……”
他第一次在他面前叫他全名。
尖啸的汽车鸣笛让叶筝听不清自己的发声,眼皮浅浅地动,刚要睁眼,一根手指出其不备地压下来。
粗糙的指节碾上眼睑,叶筝后背一抖,感知到那只手抹动摩挲的力道很轻,心情才好受点。
“想涂均匀下手就不能太重。”黎风闲揉开胭脂,抚过叶筝发颤的眼角,停了一秒空白,才说,“尽量少量多次叠涂。”
仔细上好妆,黎风闲松开他,盖回胭脂,“好了,睁眼吧。”
就等这句话了。叶筝如蒙大赦。他转过椅子,对上圆镜。
典雅的三白妆,眼窝里填满了玫瑰红,微醺的颜色,他摸上眼梢,眨了下眼,那些被触摸过地方仿若泡进了温水里,软融、发胀,似乎再用力些就能蹭破表皮,绽露出底下怦怦跳动的血管。
这时,姚知渝搬着一箱衣服进来,“我这苦力当得够意思吧。”
那些衣服很眼熟,是叶筝练习时穿的。
每次穿完他都会用冷水手洗,挂楼顶晾干。现在全套装木箱子里,意味再显而易见不过。
“穿上。”黎风闲说,“去把懒画眉唱了。”
叶筝换上素色练功服,斜襟、大领,袖末续有水袖。理正了长衣,叶筝来到房左侧,手持折扇,右手抬至胸前,眼视前方,作观园貌。
黎风闲敲响檀板,和以往每次拍作台*一样,一段绵密的堂音,散板起,叶筝找准节奏进入唱段,“最撩人春色——”台步走到中场,转假声,“是今年。”
这支曲唱的是杜丽娘梦遇书生后再一次游园。行至梦中所在之处,满园春景,莺飞草长,一花一树皆对人间有意,她便也惬怀地寻梦去了。
“少甚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双手平开扇子,叶筝面带微笑,左中右三看粉墙,接圆场,合扇,含情地唱,“原来春心无处不飞悬。”
“是睡荼蘼抓住裙衩线。”他高举左手水袖,翻过来,右手执扇虚虚点向左肩,再顺着前身斜滑下来,用扇头作势拨开地上花草。
如玉铮铮的一把嗓,含羞带笑的一位娇娘子,一曲唱尽,姚知渝鼓起了掌,“好!唱得好!”
掌声稀稀落落,他又笑着拿肩膀撞了撞黎风闲,气声催他:“给点反应成么?”
黎风闲像是没听见。
他沉着脸走向叶筝,檀板上两块薄片在他手中啪嗒作响。
“有哪些地方没做好,自己说。”
“喂你别——”姚知渝在后头喊他。
但叶筝也像是没听见一样,敛目答他,“‘悬’字尾音没收好。”
“还有。”
“慢台步没走稳。”
“台步靠的是脚掌、脚腕、脚尖和腰腿的协调。”黎风闲看着叶筝,“你太依赖上半身来做平衡,所以脚下的控制能力不够稳。既然这样,”他单手抄进口袋,“我们换个方法来练习。”
“怎么练?”
该不会要他顶着个碗来练台步吧。也不是没可能,据说以前科班都这么练。叶筝有点不太敢想。
黎风闲慢条斯理地从口袋中抽出一条领带,“手伸出来。”
“……”看起来比顶碗还要糟。
别无选择,叶筝只好并起双腕递上去。
亲肤的桑蚕丝面料,黑灰色的品牌logo怎么看怎么碍眼,叶筝现在是无比渴望姚知渝能够说点什么,哪怕是废话,可他转眼去看,才发现姚知渝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溜了,房间里只有他和黎风闲两个人。
长夏炎闷,电风扇发出极小的转动声。最低档吹出的风乍隐乍现,混同黏潮的热吹过叶筝脖领。
绑在手腕上的领带一点一点束紧,他看着黎风闲的手,那些瘢痕依旧怵目,是反复受伤又愈合的痕迹。
“在看什么?”黎风闲忽然问。
“看你手法挺熟练……”叶筝视线上抬,左手小指和黎风闲的轻轻碰到一起,他缩了下指尖,一个漫不经心的语气,“经常这样绑人?”
第76章 至少
“你觉得我会经常这样绑人?”黎风闲动作不乱,一转一折都像精心设计过一样,结中心环得很漂亮。
“没绑过其他人。”他说。
双手受限的状态下,全身重心和轴点都转移到腰部以下。叶筝前期走得没有章法,脚脖子使的都是死劲儿。
没一阵,做过手术的地方就发酸,有根螺丝往里拧似的。
黎风闲在后半场,背抵着练习杠,一条腿微曲,等叶筝把台步从前场走到他面前,他截住他,“用脚底发力。”
叶筝足尖点地,顺时针转了两圈,脚踝露出一点,在深蓝色的练功服下显得细窄而苍白。
黎风闲转开视线,直起身说:“你在后面跟着我走。”
黎风闲带他走了很久台步,久到叶筝没空去注意时间。
停下来时,已经是半夜时分。
但叶筝一点也不觉得累,黎风闲每纠正他一次,他就在心里记上一次,一共三十四次,不经不觉间,他好像摸索到了窍门。
得了要领后再走台步,那阵酸灼感果真消失了,有种抽钉拔楔的酣适,他坐到地上,耳后汗津津一片。黎风闲解开捆住他的领带,把风扇调到另一头,不再对着这边吹。
他一点汗都没有出,白衣黑裤,握着遥控器的手很大,骨线又是柔的,将清纯和冷峻融合得刚刚好,随便往什么地方一站都很惹眼。
足以让人分心。
“这么晚了你不去休息吗?”叶筝问。
黎风闲把遥控器放回桌上,“睡不着。”
叶筝爬起来去找手机,未读消息塞满了通知栏,点进去看,全是剧组群的人在说话,他往上划了两下,提取到关键信息。
半个月后他要去港城拍定妆照和电影海报。
《幻觉》有几场大戏的背景定在港城,用来做宣传海报倒也合适。
设置好日期保存,看黎风闲还没走,叶筝打开手机里的音乐播放器,找到最常听的歌单,一键分享给黎风闲。
“我以前睡不着的时候会放几首钢琴曲来听。”叶筝说,“歌单我发你了。虽然不知道有没有用,但你有兴趣的话可以试试。”
“好。”
“那我再自己练会儿。”叶筝现在也没什么睡意,反正回屋也是躺着,不如在这儿多走几个台步。
以前夜里跑行程跑惯了,经常两三点才回宿舍,五点又要起来去工作室准备妆造,白天上节目、录MV和其他物料,中午运气好能在车上睡一个小时,到晚上还要泡练习室,还要写歌,一天统共能睡三小时就很不错了。
又练了半小时,叶筝换下练功服,走近黎风闲,问他:“我能借用一下三楼的琴房吗?”
琴房有钥匙锁着,叶筝路过好几次,从廊窗向里看,房内全是五花八门的乐器,有剧团常用的锣鼓、提胡、苏笛,窗前还放着一架乌木色立式钢琴,红绒布盖在琴面,其上有几份钉装好的乐谱。
黎风闲也没问他借琴的缘由,把练功房的灯一关,领着叶筝上三楼。
翻出钥匙开门,陈旧的木料气息倒泄出来。
叶筝打开灯,端直地朝钢琴走去。
他拉出椅子坐下,掀起琴罩,叠好放到顶盖上。
黎风轻倚在门边,脆耳的琴声从单音节逐渐变得连贯,像一个透明泡沫围拢着整个房间。
很平柔的一支曲。
弹完,叶筝手还置在琴键上,久久无言。
“很好听。”黎风闲说。
叶筝凑合地带起一个笑,“很久没练了,手有点生。”
“其实,”黎风闲拉长语调,“你不用勉强自己。”
怎么能说是勉强,叶筝默想,只是他现在有信心能做好的事情并不多。
“不用勉强,不用为难,”黎风闲走入琴房,将剧团散在架子上琴谱一张张拾起,“至少在我面前,”他叠好谱子,“你永远都不需要强迫自己去做不喜欢的事情。”
一句话分成三截,每一截都让叶筝心如擂鼓。
如果一首自作曲能换来黎风闲这么一句话,过程完不完美已经不再重要。
那是种很奇怪的感觉,浮游的心突然被一根绳给擢住了,好比那些话是专门为他一人打造的。
入行三年,他做过太多不情愿,也不喜欢的事,星航要他做一把陪衬的绿叶,要他服务于张决的人设,要他在事业上升期放弃所有可能威胁到张决人气地位的资源。
等星航意识到自己再也无法操控他的时候,便决意要用最愚蠢的方式让他身败名裂。
没人在乎他是怎么想的。
叶筝回过身,看向黎风闲,“本来是希望你能睡个好觉,”他有点轻讽地笑,“怎么还反过来让你来安慰我了。”
黎风闲没再说其他,只是问:“你还要继续练吗?”
叶筝摇头,再练下去黎风闲也要跟着通宵了。
“我先回房了。”他起身,“晚安。”
那日过后,黎风闲每天都会抽三到四个小时和叶筝拍曲,练的方式很传统,无伴奏、纯清唱,一句一句地跟唱,不省一分力,也没有捷径可以走。
等费怡和姚知渝从港城回来,正好是姚知渝的生日。姚政行偏心这个孙子,给他办了场酒宴。
宴会定在中午——
因为姚知渝晚上要开第二场派对,他包了条度假村,只请熟人去玩。
叶筝和黎风闲也收到中午的酒宴邀请,两人一起从闲庭出发,开的是叶筝的车。
到酒店旋转门前,礼宾鞠躬问候:“叶先生,黎先生,楼上请。”
宴会厅在一楼,接待员领路,推开厚重的软包门。
明光锃亮地倾泻出来,欧式宫廷风,奢华的金色基调,顶上是一排排吊花一样的水晶灯。
香槟塔一层层摞在长桌上,冒着泡的金光反射到天上去,被吊灯接住,调合成另一种更瑰异的光彩。
能受邀赴宴的人都是各行各业的巨头人物。叶筝混在里面总觉得不大契合主题。
姚知渝从人群堆里远远看见他们,脸上赔着笑,“你们好好玩,我去跟朋友聊点事儿。”
他左一胳膊右一拐地挤开那些贴上来的叔叔弟弟们,阔步走到黎风闲身边,手揽上他的肩,一个哥俩好的作势,“你们可算来了,要是再晚点我就要被那群人给吃了。”
姚知渝最讨厌这种场合,平日里很少见,或者压根儿就没见过人,一到这种时候就亲热起来,一口一声“小渝啊”、“Ivan啊”,听得他直想吐。
把叶筝和黎风闲领到另一边坐下,姚知渝解开西装外套,后摆一甩,两手叉腰,“有什么想吃的?我让人送过来。”
“吃的就不用了,”叶筝端过托盘里的果汁,“我随便喝点东西就行。”
知道他在减重,姚知渝也不劝,而黎风闲一向是不碰酒会里的东西,无论是食物还是饮料。
他问也懒得问,往他们中间一坐,拽下领结,腿分得很开,“能不能三倍速快进到晚上,真受不这鬼地方。”
刚把领结扔桌上,对面来人了,一大撮移动的粉毛,脑袋上全是发蜡,整饬得人模狗样,“哥。”他手里端了个高脚杯,酒红色的液体绕着杯边转了一圈,“生日快乐。”
“滚。”姚知渝抽走他的杯子,“小孩儿装什么逼,你会喝酒吗?”酒杯递到嘴边一抿,甜的,还有点儿酸,是葡萄汁。
姚知涏嘿嘿笑着,背过身,硬把自己塞进姚知渝和黎风闲中间,“哥——”抱住姚知渝胳膊,他把脸贴上去撒娇,“今晚就让我去嘛。”
“去干嘛?”姚知渝推开他的脸,“你问问爸让不让你去。”
姚知涏夹紧腿,娇滴滴地喊:“哥。”他又凑到姚知渝耳旁,还是那张笑脸,“你不让我去我就告诉爷爷说你答应结婚的事了。”
“你——”正要发作,桌旁又来人了,一双红色细高跟,黑丝绒长裙,晚宴包清雅地收在小腹前,“知渝,”珠光宝气的女人面露不悦,“收敛点。”
“妈。”姚知渝过去扶着女人,“您怎么来了,不是说头晕吗?”
“看见你这样我能不头晕吗?”女人打开他搭过来的手,转向黎风闲,“风闲,”她表情松了下,“你跟我来,给你介绍两个人。”
黎风闲略略欠身,“阿姨。”
“过来吧。”女人朝他伸手,然后另一只手拧住打算悄摸跑路的姚知渝,“你也别想跑!”
“疼疼疼!”姚知渝捂着耳朵龇牙咧嘴,“下手轻点啊妈!”
“出息!”女人撒手,又满脸生花地挽上黎风闲,“走吧风闲。”
目送三人离开,叶筝放下手里喝空了果汁。
那撮醒目的粉毛不知怎么就往他这边腾了点,然后又腾了一点,一脸傻笑地盯他看。
叶筝:“?”
姚知涏挠挠脸:“那个……我是姚知渝的弟弟,我们之前在闲庭见过。”
叶筝记得他,特别是他的发型和穿衣风格,“你好。”
姚知涏撑着长椅横向滑到叶筝身边,“那个,你能给我个to签嘛?”从腰间抽出纸笔,他热着一张脸说,“我姐是你粉丝,但她今天在G国有演出,就没过来……哦对了,她叫姚瑶,瑶台月下的瑶。”
*抱歉 版权原因 该资源已无法下载 仅支持完本免费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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