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业人士尚且如此,就别说这种业余比赛了,十个人有九个的尾音都飘出了天际,剩下那个更是从头飘到尾。
轮到叶筝上场,耳目一新的程度绝不逊于沈苏月。
第一段主歌过去,进入预副歌。
“中低音区感觉很稳啊,立体感也够,这么大的雨声都没盖住他。”姚知涏说,“声带机能也太好了点,有这天赋估计羡慕死一群修音怪了。”
惯性下的自言自语,姚知涏一个人也说得挺不亦乐乎。
意外的是,黎风闲这次接他话了,“他的发声是练出来的。刚才那句弱混过度到平衡混,不是有天赋就能做到。”腔体的调用和位置上的调整都很熟练。
“啊。”姚知涏了然,“懂了,努力的天赋怪。”
预副歌只有较短的四句,在副歌正式来临前,观众席像被集体按下了静音按钮。
雨柱冲荡枝叶的声响重了几分。
舞台光效分裂出五六种颜色,姚知涏像是受到某种感应,双击屏幕,拉近镜头,对准表演中人。
“要来了要来了!”姚知涏激切,“咋还坐着呢?他不会想坐着飚高音吧?”
就在人心悬到最高的那一秒,伴奏突然中断,乐声戛然而止。
“我日啥情况?”姚知涏没忍住吸了把气,“bug了?”
台上,叶筝一手截住琴弦,双瞳平扫过观众池,湿透了的头发尖尖粘着一颗颗小水粒,横放在吉他前的小臂放散着一种蒸馏过的净白。
他很轻地笑着,叹了口气,然后黎风闲看见他的目光转了过来——
和他的汇聚到一起,夹缠不清地碰上一下,又匆促分开。
整个听众池一片静,黎风闲仰面看向台中央,直到雨水飞溅入眼,眼球隐隐作痛,叶筝才再次转动手腕。
拨弦、起调。
像是戏剧里大声预告的旁白,告诉众人,接下来是命运的转折,是新篇章的启示。
很多年后,黎风闲仍无法确定那一眼是有心、是无心,抑或只是光影浮转中的一个小小错觉。
四面站着无数个与他穿着相似的人,他们用相似的姿势观摩、聆听。
他右手捏着掌关节,旧伤深处着了凉,痠痛难揉,轻度的热感在皮肤上刚一冒尖儿,又被冷雨淋碎,歌声柔柔暖暖地在人群中巡回,刺热和寒凉交织,好像中和了骨骼下的疼痛。
“——Every cloud has a silver lining...”
一个夜晚就这么悄悄融化了。
赛后,叶筝带着重新编曲的等玫瑰冲上各大视频网站的热门搜索,奇迹般走红。
有人夸他聪明,懂得扬长避短,那个休止符一样的停顿尤其精髓。新编的等玫瑰完全抽离旧有的框架,被人延着脊骨重新填上血肉,以吉他为主导,低频温厚,高频澄亮,去掉几处overdrive和belting,以更“剔透”的方式改写,便于发挥歌手本人偏暖的音色。
这样的改编没有摇动原曲的核心,只是从昂扬的激励转化为如风过耳的嘉勉。
不少现场观众也到网上表态,形容当天晚上是“耳朵上天堂,身体下地狱”。
而叶筝湿|身提着吉他下台的一张抓拍图也被疯传。
墨绿色的吉他背带勒在肩头,沾了水的运动外套薄薄一片贴在后身,包覆着翦削的三角骨和薄实的肩背线条。脚下台阶积了水,他微垂着头看路,睫毛也低下来,一旁的工作人员打着伞与他错身而过,整张照片隔了一层洇润的天然滤镜,色调只有简单的黑白灰,冷落萧条,烟雨空濛,似乎能嗅到雨水发酵的气味。
原图拍摄者也没想到会有这么高转发量。
@:又是哪家公司的网红?真受不了这种营销。
@:声梦挑战不是开始海选了吗?小哥哥参加一个看看实力?
@:有实力的帅哥炒炒怎么了?多炒点,爱看
@:高P图有什么好看的,我P我也行
@:妈啊真服了你们这群水军,群号多少?有钱一起赚
@:帅哥的wb找到了,@Yeyzzzz115
评论区乌烟瘴气,原博主无辜被扣上炒作的帽子,没一会儿就把照片删了。
姚知涏在黎风闲车后座睡得不省人事,手机搁另一张座椅上,外放着他录的视频。
歌声恍恍荡荡响在远处,等候红灯读秒时,黎风闲无由想起先前在雨中的场景。
画面在他脑海里重筑——
声音却消失了。
只有绝对的静,他站在一群人中央,听不见也读不懂台上的人的唱词。他看着他的眼睛一点一点浮出光亮,仿佛暗夜里的一条河,从很远的地方流淌过来,生生不息。
那是一个怎样的世界?他说不上来。
他能感觉一切都很好,没有无谓的噪杂和快杀死人的疲惫感,所有生理上的不适都被鼓胀的神经给均摊开,然后一点一点抚平。
他能感觉一切都很好。
前路忽明忽暗,车前玻璃上的雨刷器来回拨转,交通灯一瞬清晰,一瞬又被雨幕晕成花花点点的油彩。
黎风闲沉默地把紧方向盘,踩下油门,车辆滑入路灯与树荫间的阴影带。
把姚知涏送到家已经接近零点。
姚知渝打着伞到院子门口接他们。
姚知涏睡得正香,晕晕忽忽扒着腰枕不肯下车,“别吵,我要睡觉。”
“睡睡睡,你猪啊你?”姚知渝堵在车门口,一只脚蹬着车沿,手机按下通话键盘,嘟嘟嘟几声,将电话亮到姚知涏惝恍不明的眼前,“我数到三,再不下车我就打电话给姚瑶。”
“又来?”姚知涏一个打挺起来,手很快,抢走姚知渝的手机,“幼不幼稚?”
“快下车。”姚知渝丢给他一把折叠伞,“我警告你我今天心情不怎么好,你要是再惹我……”
“行行行。”姚知涏推开另一边的车门,小声叨念,“就知道拿小孩儿出气……”他撑开雨伞,前后脚站定,回头对黎风闲说,“今天麻烦风闲哥了,改天让我哥请你吃饭。”
“没事,你先回去吧。”
“拜拜!晚安!”姚知涏扔了个飞吻,踩着水一路飞奔回屋。
指使完姚知涏,姚知渝又走到驾驶座,用力敲下车窗,“你也给我出来!”
黎风闲降下窗板:“怎么了?”
“我让王姨收间客房出来。”
黎风闲没动,“今晚有事,我要回闲庭。”
“这么晚能有什么事?”姚知渝明显不信,“家里就王姨、我和姚知涏三个人。”
“合同。”黎风闲说,“合同还在闲庭。”
“合同留着明天签也行,又不会跑了。”姚知渝抬了抬伞柄,向后退几步给他让出个开门的地儿,“赶紧下车,别磨磨叽叽。”
“留不到明天了。”黎风闲慢声道。
“就这么着急签啊?”
说完,姚知渝顿了一下,直觉告诉他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黎风闲身态松缓地靠在椅背,手指细细摸着换挡器的弧线——那太不像他了。
太不像这段时间他的了。
果不其然,黎风闲看向他,车窗冉冉升起,在隔断视线前的最后一秒,
他说:“不是签。”
“是撕了。”
被林振山强制休息两天后,黎风闲精神好了些,烧也退了。
中午有个展览会要林振山主持,他换好衣服出门,赶巧遇上从隔壁房间出来的黎风闲。
“病好了?”他问。
“好了。”黎风闲关上门,走向林振山,接过他手里的公文袋,“走吧。”
林振山知道关不住他第三天,能听话两天已经是反常水平了,这要是放几年前,哼。
半小时都坐不住。
酒店楼下有专车接送他们前往目的地。司机是位国人,早些年移民过来,四十多岁,话很密,几天下来已经和林振山唠熟了。
见他们一起下楼,司机拉开后座车门,热切地打招呼:“下午好啊,吃饭了没?”
“吃了。”论吃的,林振山一点儿也不嘴软,“这酒店的中餐也太难吃了点。”
“哈哈,早说啊,回头给你推几家外卖。”司机回到驾驶室,打开导航,路程两公里,十分钟就到了。
林振山算好时间出门,不迟到也不早到,和司机聊了下附近有什么好吃的就准点抵达到F大校门口。
下车前,司机答应给他列一份外卖whitelist.
“好咧。”推上车门,林振山解锁手机对了下地点——
拱形大门,尖顶建筑,源自十三世纪的古典风格,他们要到其中一座阶梯教室集合。
初来乍到,不认得路,林振山开启手机地图,转了转方向,对着蓝箭头往右边指,“走这边。”
学校安保森严,刚踏入校门就有校方人员上前核查他们的身份,林振山拿出主办方发给他们的名牌,校方人员点点头,递给他们两支笔,填写登记信息。
还在埋头填资料,林振山没注意后头来了位白T黑裤、戴黑框眼镜,大学生模样的女人。
她背上斜挎着一只米色双肩包,跑得有声没气的,“抱……抱歉,我来晚了。”
她脖子上也挂着一块名牌,上面写着Lelia Tan,“你们好,我叫谈俪。”
摘下手腕上的皮筋,谈俪将头发随手一扎捆在脑后。
“你好你好。”林振山放下笔,“今天的展览主要是谈小姐负责是吗?”
“是的。”谈俪笑说,“这几天辛苦两位了,我先带你们去lecture hall吧。”
她又和校方人员交涉了几句,最后他们连信息都不用填,盖上笔帽就能走了。
谈俪走在他们右前方,领先两步左右的距离。
行道旁边有几家咖啡馆,学生们抱着笔记本电脑坐在户外,咖啡的飘香时远时近,谈俪问他们需不需要买一杯。
林振山对咖啡不来电,摇摇头,“不了不了,我喝不惯这东西。”
她又转去看黎风闲。
黎风闲停住步子,“我去买一杯。”
“那一起去吧。”谈俪笑着,“这里的Con Panna很不错,可以试一试。”
咖啡店门口张贴了菜单,提供二维码下单服务,黎风闲点了杯普通高压萃取浓缩咖啡,谈俪也过去扫码。
“我爸那天如果跟你们说了什么不好的话,我先替他道歉。”谈俪勾选了两杯饮料,然后伸手拦下准备付款黎风闲,“这杯我请你吧。”
“谈先生说的话有他的道理。”黎风闲点下结账键,手机弹出一个取餐号码,“你不用替他道歉。”
谈俪哂道:“那是我爸,我还是知道的,他觉得昆曲市场化会带坏观众,新创新编的内容脱离传统,不符合联合国认可的保护条件。他的立场始终是这样,有时候强硬起来,说话会比较难听,希望你们不要介意。”
“谈小姐。”黎风闲脸上情绪不深,却是持重地开口,“你的好意心领了。但这都是我自己的决定,背后没那么复杂。”
谈俪微愣,又率然笑开:“是我想多了。那就当我没说过吧。”
取完咖啡,谈俪和他们简单说了下流程,“因为这期主题是从氍毹*到大舞台,所以我们收集了不同时期、不同剧团的演出录像,前四十五分钟我们主要放录像,后四十五分钟就麻烦林老师示范一下小生的功力戏《拾画》,扇子和轴画我们都准备好了。”
“《拾画》啊,”林振山捶手,“小时候第一次听这戏还是在朝阳门外的小戏园子,计时收费,二分钱听十分钟,”他昂头吐气,“现在真是年纪大了,不服老不行啊。”
“哪里老了,”谈俪眉眼弯弯,“心态年轻就永远年轻。”
“好。这话中听!”林振山也跟着笑,“啊对了风闲,”他想起什么,“姚瑶他们剧团最近是不是在排《惊变》?”
“嗯。”黎风闲说,“排了半年,重新请的导演。”
谈俪睁大眼,假装去咬吸管。
姚瑶和闲庭之间的事情闹得圈内人尽皆知,都说姚瑶退出闲庭之后就和黎风闲决裂了,现在看来也不像外人说的那样老死不相往来。
林振山摸着胡茬回忆,“她小时候练《惊变》,许仙看见白娘子变蛇那一幕,要摔个‘硬僵尸’,人直接往后倒,摔得膀子后背全都肿了。”
“听着都疼。”谈俪咖啡吸到一半,松了下吸管,“女小生压力一定很大吧?”
“肯定啊。”林振山说,“以前很多人对女小生有偏见,觉得女扮男装,总有股小家子气,还有人一听是女小生,连戏都不愿意看了。”
“那男旦呢?”谈俪又问,“我记得以前京剧四大名旦都有男的。”
“喏。”林振山眼神往后一点,“你自己问他。”
谈俪乘势看过去。
冰咖啡一直往下滴水,黎风闲拿餐纸垫在杯底,无甚避忌地说:“男演员生存空间要好一点。”
认识姚瑶那年,他六岁,她八岁,在闲庭二楼的练功房,他去帮黎音找一条道具手帕。
那是个晚上,所有人都下课了,练功房的灯熄着。推开门,风牵动窗边挂帘,哗啦啦一排响,正要开灯,却见角落里坐着个女孩,一头短发,两腿并在胸前,脸深深埋下去。
听见开门声,女孩腾地站起身,两只骄矜的杏眼疾视过来,“谁?!”
“我来帮黎老师找道具。”他收回去寻开关的手。
女孩左顾右盼,走到一张折叠椅旁,拿起上面绣满莲花的白手帕,“是这个么?”
“是。”黎风闲上前。
走近几步才看见,女孩脚上着了双高靴,底很厚,很瓷实,是小生的厚底鞋。
他伸手去接那块帕子,女孩手腕一翻,手帕转成一朵落花揉进她的掌心。
目光上下把他看了个遍,女孩问他:“你也是这里的学生?我怎么没见过你?”
“我们不在一个班,我是黎老师的学生。”
“哦。”女孩绷着的项背乍然一松,递上手帕,“唱闺门旦的。”她给他下定义。
“谢谢。”黎风闲接过帕子,方方正正一小块,返身要走,女孩又叫住他,“我叫姚瑶,你叫什么名字?”
到十岁,他第一次和姚瑶在闲庭搭戏,唱的是《琴挑》一折,砌末简陋,观众只有黎音和林振山两个人。
其余学生被关在门外,叠罗汉一样趴在门板上偷听。
姚瑶踩着三寸高靴上台,头戴必正巾,白玉玲珑,飘带悬垂,一袭水蓝色长衫渺然若仙,亮嗓唱道:“月明云淡——”
吐字清,行腔婉。
她自袖中取出折扇,平展开,掌朝下左角指出,目视左边,圆场至台中间。
左脚滑至右脚后,双手持扇于胸。
宕三眼转橄榄腔,吸足气唱:“——露华浓。”
未轮到陈妙常出场,黎风闲在台边等待。
不看姚瑶的表情、不看姚瑶的身板,只看她走动的一双脚。
那双笨重的厚底靴下,十块趾甲全是淤血,长时间挤着压着磨着,趾头两侧起满茧子,骨骼生长也变了形。
她把自己穿进最好的行头里,直率飒爽、脚踏实地,不曾显露过一丝怯弱。
“喂你们知道吗,姚瑶是姚政行的孙女儿。”
“姚……政行?那不是去年富豪排行——”
“嘘!要死啊你!”
“她来闲庭干嘛?大小姐微服出巡体验人间疾苦?”
“人家能跟咱们一样吗?有钱人就爱整些冷门的东西玩玩。”
化妆室四面都有桌椅,黎风闲这边只坐了他一人,后面五六个人围着另一位扮妆的小生。
干粉敷面,眼膛染了点红胭脂,肩上披一件紫色及足褶子,领口四角有五彩丝线绣的锦花,是出演张君瑞的戏服。
“她玩她的呗,反正这次评考第一绝逼是旭哥。”
“旭哥”放下描妆的笔,一肘子杵那人肚子上,杵得他哎哟一声,笑骂:“滚!别他妈毒奶我!”
“就是就是,滚吧你!”
咯吱一声响,门从外头推开,姚瑶捧着衣箱,拿膝盖顶开门板,行步如风地走进屋子。
男生们全体噤声。
该拉椅子的拉椅子,做道具的做道具。
衣箱重重搁到黎风闲椅边,“头面都在这儿呢。”姚瑶拍了拍手上的灰,“不知道谁放楼上琴房去了。”
“麻烦你了。”黎风闲停下贴发片的手,揭开箱子,里面放着用红布包好的鬓花线尾。
“待会儿好好唱啊。”她拾起那包头饰,拿到黎风闲面前,声音高起来,“这个第一我拿定了。”
“好。”黎风闲答应她。
“‘则见风月暗消磨’,月字收音的时候,身体重心略微向后移,轻轻摇头,右边水袖先出,然后退右脚,变成左踮脚,等袖子落下来,再朝里微微转袖两次,到前胸这个位置掇袖。”#
谈俪在礼堂二楼,手搭在栏杆上,躬身往下看,“林老师真是宝刀未老。”
“他到现在还会每天吊嗓子。”黎风闲集注在林振山开合自如的动作上,“天虹的排练也会去监场,几乎没怎么休息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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