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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眼(卿淅)


叶筝接过纸和笔,“想签多少都行,不用这么客气。”
他另外在末尾写了祝句,希望姚瑶演出顺利。
签完后,姚知涏将这张纸对折收好,“哎你是不知道,我姐可讨厌张决了,之前她在港城出席活动,还特地去鹅颈桥打小人了。”
叶筝笑了,“那看来张决要倒霉了。”
“可不。”姚知涏手长,服务生新鲜端出来的沙拉被他拿了两碗,一碗放到叶筝面前,“这个好吃,里面加了油醋。”
“谢谢。”叶筝正想再拿杯饮料,眼前桌子忽地被人磕了下,膝盖撞在圆钝的一角,桌上餐具叮铃咣当,那人低头道歉,“不好意思。”耷下来的刘海遮住大半张脸,一侧腮边有长长的湿痕,她扯了扯衣袖,胡乱擦了把脸,脚步急促,到最后几乎是跑着进火警通道。
叶筝见过这个女孩,在星航的练习室。
他把银叉平放在沙拉碗上,“我上个洗手间。”
“嗯嗯好,等你回来。”一心和食物作斗争,姚知涏没留意叶筝正往洗手间的另一头走。
黎风闲推开卫生间大门。
柠檬草香压着清洁剂的气味环合过来,里头全是隔间,有水流过管道的声音。
走到洗手台前,水龙头自动感应出水,黎风闲摘下腕表,隔间里哗哗的水声应时断了。
“あの女の子、”门板后,粗涩的男声响起,“本当に言うこと聞かないね。”(那个女孩很不听话。)
另一人笑着回:“そうなの?でもそっちのほうが面白いじゃん?”(是吗?不听话不是更好?)
黎风闲目光低垂,手仍然放在感应器前冲洗。
水柱不断注入洗手盆。
“そういえば、姚君と一緒に来た俳優の名前って何だっけ?”(姚知渝带来的那个演员叫什么?)
“俳優じゃなくて、歌手だよ。あの子気になる?”(不是演员,是歌手,你对他有兴趣?)
黎风闲又脱下外套和领带,慢慢折高衬衫袖子。
藤本从门内出来时仍在说,“うん、どんな性格なんだろうな——”(是啊,不知道性格怎么样。)看见黎风闲,他露出个兴奋的笑,“好久不见!风闲。”
发音拙劣,但他还是坚持这样同黎风闲打招呼,“……刚才在外面,没看见你。”
藤本系着皮带上前。搭扣扣好,他伸出一只手,要去搭黎风闲肩膀,却被黎风闲挡开了。
“哈哈,忘了,没洗手。”他摇了摇那只还晾在空中的手,反身走向洗手台,接了一捧洗手液,视线上移到镜子中,对上黎风闲的脸。藤本喉结上下一滑,还想说什么——突然,一只手从后擒住了他的脖子,用力地往下压!
藤本整张脸被按进了洗手盆,下颚磕到水池边缘,舌上传来的剧痛让他大骂出声。这时感应器自动出水,黎风闲又抓着他的头发将他扯起来一点,藤本一个抽气,猝不及防呛了满鼻子水,“——唔咳咳咳。”
“别想着碰叶筝。”黎风闲提起藤本水淋淋的脸往镜子上摁,“还有,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字?”

第77章 祁悦
藤本咳出一滩透明的水,神思涣然,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不想答,他没说话,只是浑浑沌沌地喘着粗气。
另一人从隔间出来时连裤子都没穿好,裤头散着,两只眼瞪得像铜铃,“风闲……”他唇|肉抖动,颤声道,“你、你先放开他。”
黎风闲卸下手上力气。
藤本腿脚本来就软着,这下更是站不住,又咚一声栽回溢满水的洗手盆。
那人急切地上前扶起藤本。
像是嫌脏,黎风闲退后了一点,把放洗手台上的腕表重新戴好。
藤本胡乱擦了把脸,嘴里大声哓着什么,日语国语混一块骂,黎风闲没认真听,他把领带绕到衣领上,边系边说,“外面有保安。你是想自己走,还是让保安带你走?”
“你个杂种,操你妈——”
这句话没说完,腰背就被重力掼到了洗手台上,大理石质感硬实,藤本痛得大叫,筋骨一阵阵漏电似的发麻。
黎风闲胳膊横压住他的胸骨,一种令藤本觉得可能会骨折的劲力。
身高差的缘故,黎风闲只能低着眼看他,另只手拿出手机,说:“如果我是你,从现在开始,”当住藤本的面,他输入了一串电话号码,“我再也不会多说一个字。”
黎风闲松开手,拨通电话,在一旁的那人趁机拉住藤本,连推带搡地把他弄出门。
和电话那头简略说了下情况,黎风闲整理好衣装,拿起外套搭在臂弯,轻缓地抚平上面的褶皱。
整个人看起来一丝不乱,几分钟前的狠厉就这样消泯在他的拂弄间。
正要出去,卫生间大门被人推开了。
看见这一地水滩,姚知渝攒眉,有种无处下脚的感觉。他就站在门边,向着黎风闲,“你碰上那日本人了?这什么情况?你揍他了?”
“嗯。”
“啧。”姚知渝脸相很差,“不知道谁放他进来的。我刚跟经理说了,就算是翻监控也得把放他进来的人给我找出来。”他单手插兜,眄了下门口,“走吧,那些人应该很快就到了。”
“好。”黎风闲避过地上的水,朝大门口走去。
门咣当一声合上。
走火通道昏暗闷沉,灰白色的墙上贴有警示标语和触觉图。叶筝沿着楼梯往下走,步子放得很轻,拿出平时学走台步的身态,鞋尖和后跟轻缓触地,几乎一声不响。
到拐角处,他看见下层梯级上坐着个女孩,背影伶俜,抽泣声捂得很紧,听起来异常压抑。
叶筝没继续向下走,他轻力敲了下扶手,女孩一抽一抽的肩膀猛地顿住了,手里握着的餐刀啪嚓坠地,她起身回头,掩了掩皮裙下摆,“谁?!”
借由灯光,叶筝看清了她的脸,一双小鹿眼满含泪水,是那个曾在星航练习室问他借相机的女孩。
“叶……叶筝……”鹿眼咬着唇上死皮,把滴血的左手藏到身后,“你……怎么来了?”
“别怕,我不会下来。”叶筝说,“你还好吗?”
鹿眼摇头,跌跌跄跄倒退一步,“我没事。”短靴踩过地上带血的餐刀,针织衫贴到墙根,她把自己缩进阴影暗处,“师兄……我、我……”
她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
“祁悦,你可以什么都不用说。”叶筝往转角处的墙壁靠拢,尽量卡祁悦视野,不让对方看见他,“但你要先去医院把伤口处理了。”
“我帮你叫了个女司机,”他点开手机上的打车小程序,“车牌号07223,还有五分钟到楼下。”
回应他的是楼道里的一片寂静。
如他所料,祁悦没说话,也没弄出别的声息。
酒宴上的人声被防火门隔绝,剩一点隐约的躁动,跟闷锅里差不多,听久了心会烦。
叶筝耐着性子没催她,也没有要一走了之的意思。
消磨时间的方式有很多,叶筝打开一款抽卡游戏,一键充值准备混个低保。
就这样玩了几分钟,后台软件提示车快到了,他退出游戏,视线刚摆正,驳杂的墙上返照出一道暗影。
祁悦动了,一级一级走上来,走到叶筝面前,右手握着左手手腕,红血濡染了米白色的袖口。
她低着头,长发披散,声线搐动,像在哭,“……我、我不想留在星航……”腕上的血止住了,但她还按着伤口,按得很紧,“可违约金,我付不起……我没钱。”
“我可以帮你付违约金。”叶筝说。
祁悦溘然一愣,抬头去看他,“你……真的吗?”
“但你要答应我两件事。”
果然。祁悦刚怀揣起的希望又碎成片了。
星航教会她的第一节课就是世界上不存在免费的午餐,更不会有白捡的便宜。
虽然她还没正式出道,违约金不算高,但也只是对叶筝这样的人来说不算高,金额甚或比不过他的一台车、一块表。
可这样的数字对她而言却是可望而不可即。
如果答应叶筝的条件……和她眼下正在做的事情又有什么区别呢。
一场接一场的饭局和应酬,明码标价的尊严和脸面,廉价的短裙丝袜和高跟鞋,放低姿态才能哄得那些人开心。
进了这些名利场,她大概和他们嘴里撕咬吞食的牛扒一样,是牲畜、是玩物。
眼眶里蓄着的泪水掉了下来,一点一滴地砸在手臂上,祁悦看着手指上剥落的甲油,颓靡的红再也拼凑不全了。
蹲到地上,她用衣袖蒙住眼睛,眼泪被衣服毛料吸收干,嘴里含着苍台一般苦。
叶筝像是看不懂她内心的天人交战,犹自说:“条件很简单,第一,你现在就去医院,把伤口包扎了。”他转过身,脱下外套挂到扶手上,“第二,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你有时间慢慢想。”叶筝跨步上楼,“想清楚了再来找我。”
走到防火门边,楼下的人开口了,“藤本宙。”祁悦说,“是经纪人介绍的。”
“好。”叶筝记住这个名字,其后推门就走。
回到宴会现场,姚知涏还坐在那个地方,旁边多了个和他年纪大差不多的女孩,两个人聊得挺欢,叶筝感觉现在过去不是很合适,就拿了瓶矿泉水往另一边走。
刚拧开瓶盖,他左肩被人拍了下。顺方向转过去,没见着人,他又往另一侧转,“你是小学生吗?”
“谁让你每次都上当,”段燃站在他右后方,拿着碟小蛋糕,眼睛跟个扫描仪似的,对他来来回回一顿打量,“你衣服呢?干什么坏事去了?”
“你觉得呢?”
“啊,我觉得啊……”段燃似笑非笑,“打野——”
叶筝及时捏住他的嘴,“你脑子里全是这种东西吗?”
这下段燃说不了话,只能拿眼神明示他往后看。
这会儿是正经事——
周边的人也在说,
“什么情况?来了这么多保安。”
“我去,被拖走的那个人是不是藤本宙?”
“诶,他怎么进来的?不是说知渝和他翻脸了吗?”
“为啥翻脸?”
“还能为啥,他想潜闲庭的姑娘……”
藤本宙?
叶筝松手,问段燃:“你认识那个人?”
“见过几次,”段燃用叉子挑走蛋糕上的芒果块,“搞服装设计的,手里有不少一线刊的资源。”
叶筝完全没听过这人的名字,想想也是,在星航那会儿,这类“大饼”根本轮不到他。别说一线刊,本土有名一点的杂志都没他份儿。
有粉丝统计过MAP五个人各类的时尚资源,其他人都把表格挤得满满当当,唯独他空出一大片。
“这人有后台,只要他开口,什么样的男人女人都找得到,”段燃把芒果块怼到叶筝面前,“在时尚圈嚣张惯了,以为自己是条大鱼,”淡黄的果肉在餐叉上打着抖,将欲坠落的样子,“谁知道在姓姚的面前连只虾米都不如。”
他将小叉指向叶筝,“这就是丛林法则,弱肉强食、适者生存。”
叶筝逮住他来回摆荡的手,“那星航是大鱼还是虾米?”
“看对谁了。”段燃就着这个姿势施力,抽回手,笑意不明道,“对你嘛,应该是鲨鱼。”
“还好只是鲨鱼。”叶筝环起手臂,目视藤本宙的身影消失在宴席尽头,“还以为你会说是哥斯拉。”
“哥斯拉的话,”段燃说,“那你就没有赢的可能了。”
“鲨鱼就有了?”叶筝问。
“谁知道呢。”段燃扒了两口蛋糕,糊着嘴说,“电影不都爱这样拍么——弱势男主凭借一己之力战胜邪恶力量,”他握拳,“看好你打倒星航这个大坏蛋,加油!”
“都什么年代了还搞英雄主义这一套?”叶筝冲他笑,“太土了。”
“土怎么了?”段燃回嘴,“土是历史长河验证过的产物,谁小时候不爱看超人?”
一块蛋糕吃完,段燃也差不多唠够了,“我不反对你当好人,”他放下餐碟,“但有时候做个坏人会更轻松。”
“那你呢,”叶筝注视着他的眼睛,“你是好人还是坏人?”
“我吗?”段燃笑乐了,颊边两个梨涡倏显,明明是张很招人喜欢的脸,却被这种自我嘲谑的笑给带偏了,没个正经的,“我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啊。”
“好人会在你被公司坑的时候一句话也不说吗?”他半弯下腰,手压在小腹上一点的位置,一个过分标准的表演姿式,看上去是真笑累了。
叶筝盯着他的手,指节上有用力挤压时泛出来的白,那颜色让叶筝想起窗户纸,同样的底色,同样一戳就破的效力。
其实他很想告诉段燃,他并不适合演这种插科打诨的戏码,他的眼睛太诚实了,一个不擅长说谎的人是没有办法制造出完美的虚像。
是你不说,还是有人不让你说?
叶筝没问出口,因为就算问了,段燃也有一万种答案搪塞他。
“段燃。”沉冷的男声自后侧传来。
叶筝一手点在桌上,轻轻滑了一段,像在挑选上面陈列的饮料,没有要给来人让道的意思。
“聊完了?”段燃又取了碟蛋糕。
“聊完了。”
“哦。”段燃㧟了一口巧克力酱,“这挺好吃的,你要么?”
那人没声了,叶筝猜他是摇头。
一时无话。叶筝随手拿了杯果汁要走。“叶筝。”赶巧,有人叫他名字,还是正后方那个位置。
他回头:“嗯?”
黎风闲就站在那人旁边,“我们走吧。”

车内气温稍显凉,叶筝拿纸巾掩住口鼻打了个喷嚏。
前方绿灯转红,黎风闲放慢车速,手动将空调调高了点,“你外套呢?”他问。
“忘拿了。”叶筝凝着窗外,晚高峰时段,四周都是堵塞的车流,被傍晚淡金的光线一照,整座高架桥像凝固在了琥珀当中。
他用手接住高楼玻璃抛射下来的光弧,看它在几根手指中往返游动,跟金鱼尾巴似的,一点灵动、一点黠慧,还有一点未知的不确定性。
车缓而慢地前进着。
经过某一处时,那条金鱼尾巴不见了,叶筝拢了下手,潜意识想要把它攫住。
但它还是消失了。
他闭了闭眼,脑海里迅即出现了祁悦用刀尖对准手腕的画面。
一件露背的短版针织衫,一条勉强盖住腿根的皮裙,一个十八岁不到的女孩。餐刀其实很钝,是她向着同一位置反复切割才划开的伤口。
那样的伤口即使是缝合了,也会在恒长的岁月里衰退成一条凸起的疤,时刻提醒祁悦,那是在何时何地、又是如何造成的。
这让叶筝觉得很冷,把冰块打成碎末填进骨缝的那种冷。他抱紧双臂,噩梦卷袭侵占了他的睡意。
梦里还是那个茫昧难辨的昏夜,他孤身一人站在十字路口,四面都是长得看不见终点的行车道。
交通灯在他头顶滴滴答答倒数着,绿灯亮起的一瞬,耳旁传来引擎的轰响,他觅着声源回头,一道细如针孔的光浮现在马路末处。
“叶筝,”有人喊他,“师兄……师兄,我在这里。”
声音很近,就在不远的地方,他看见祁悦狼狈地蹲坐在柏油路中央,四五道黑影围着她。
因为是梦,叶筝没有办法介入这场闹剧,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旁观者,眼看着那些影子长出獠牙和尾巴。
“不要……”叶筝慌神追上去,可无论他跑得有多快,呼喊声有多高,到触手可及的那步总会被某股强大而神秘的力量拉回原点。
他只好不管不顾地向前冲,每跑一步,他就觉得自己的身躯缩小了一点,夜色抽带似的往后掠,疾风一刀刀刮进眼里,他看见月亮燃烧着下坠,满天碎星是玻璃爆裂溅出的残骸,各种声浪强硬地钉入大脑。
竭尽最后一丝氧气,他才从极度的疲倦中踉跄跪地。
使尽浑身解数都没能夸过那一步之遥。
太远了,真的太远了。
他摸了摸胸口,纯白的上衣不知何时染成了红色,鲜血沾湿整片前襟,尖细的利爪又一次刺穿祁悦后背,筋肉撕裂的响声近在耳侧,叶筝低下头——
灰白色的尖甲从他右胸穿出。
“叶筝。”忽然,一道温柔的男声叫他名字,带着空旷的回响,“看外面。”
于是他转过头,原来那条十字路口消失了。
他坐在车里,看见远方港口正绽放着烟花,隔了一面玻璃,烟花燃爆的音波听不真切,像泡沫涨到最大继而破裂的一瞬,万紫千红在夜闇中闪动,火光不断碎落到地。
他趴到车窗上,说:“爸爸,好漂亮。”
“是啊。”叶远山摸着他的头,“我们今天去了游乐园,下次带你去放烟花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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