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心想你往那儿一站,那张脸就是无往不利的神器,谁还在乎你穿什么。但这话他只在心里想,说的时候只说“没事没关系”。
又道:“反正你也没事,就跟我一起去吧,干咱们这行不就靠人脉吗?我知道国外和国内情况还不太一样……”
同国内不同,像安诚这样的国外top律所,仅靠名字就能吸引众多客户,律师不需要自己出去找案源,避免了同所间的恶性竞争,相对来说应酬也没那么多,更讲效率和结果,没那么多人情负担。
“……但咱们国内就是个人情社会,万一你有天要回国发展呢,多认识点人没坏处……”
老陈的叨叨落在耳畔,钟虞没出声,他其实并无回来发展的打算,他系上安全带,侧头望向长街繁华的灯火,俊美但漠然的面孔上有片刻的失神。
到地方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老陈下车,脚步匆匆地走在前面,钟虞不紧不慢缀在后头。这是一处私人别院,四面围墙,中间辟出一方花园,空气中香气沁鼻。钟虞低头,跟老陈一前一后穿过一条幽窄小径,再抬头时,眼前便豁然开朗。
宴会厅里灯火通明,隐隐有乐声传来,透过落地玻璃能看到里面有不少人,男士西装领带,女士华服长裙,衣香鬓影,三五成群,推杯换盏。
钟虞做了个深呼吸,随老陈入内。刚走进去,酒色香气便扑面而来。
在门口把外套脱下交给服务生,钟虞走进去,短短几步就收获数道惊艳的注目。老陈见怪不怪,以前在学校就是这样,钟虞走到哪里都是焦点,没办法,谁叫他脸长得太好太俊,一米八的身材也挺拔修长,鹤立鸡群。
老陈先去见客户,让钟虞自便。钟虞环视一遭,锁定一处人少的角落,从餐台拿一杯红酒便走了过去。
宴会的主人请了一支乐队演奏,舞池里有两对男女在跳舞,交谈声并不吵闹,整体氛围还算舒适轻松。
大概天生不爱笑,钟虞总给人距离感,冷淡有余亲和不足,谈判席上他如鱼得水,社交场上却难八面玲珑,他自己也知道,于是端起酒杯,假装浅抿一口,借着杯子的遮挡牵起嘴角练习假笑。
不多时老陈来寻他,一道来的还有一位女律师,波浪卷发,曳地红裙,步伐款款间风情万种。
走到钟虞面前,女律师伸手,笑道:“钟律,又见面了。”
对方名叫柏萧红,是金权律所的合伙人,之前带人去纽约进驻那间老牌酒店做过尽职调查,跟钟虞交过手。
钟虞也伸出手,挂上礼貌又绅士的笑容:“柏律,又见面了。”
柏萧红端起酒杯微抿一口,妆容精致的脸上笑意盈盈:“没想到安诚这么重视,还叫你亲自回来。”
钟虞道:“我们的目标都是一致的,收购早点完成,律师费也好早日落袋为安。”
柏萧红把肩上的长发向后撩去,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四顾又很快回头,对钟虞说:“正好今天蒋总也来了,待会儿为你引荐。”
听到这一句,钟虞握着酒杯的手指瞬间收紧了。
说罢柏萧红又看过一遭,却没发现人影,疑惑道:“难道走了?”
两位样貌端正的男士也加入攀谈,其中一个说:“可能是走了,他今天带儿子来的,你也知道,蒋总是儿管严,待不了多久就要走。”
“没呢,”另一个道,“我刚看他还在,没走,今天也是奇怪了,一直待到现在。”
钟虞的心脏在短短几句话之间数度起落,提起又放下,放下又提起,被他举起酒杯,不动声色地遮掩过去。
那两位男士显然跟柏萧红熟悉,围着跟她讲话,眼光却不时扫向钟虞,含着显见的艳羡。老陈喝酒旁观,心里觉得好笑,笑这些人没见过世面。
钟虞上学早,中间跳过一级,上大学时才十六岁,大学毕业也不过二十。六年时间足已让当初的少年褪去青涩,气质完全沉淀下来,容貌也越发地盛,像极了那艳丽的虞美人,也像玫瑰,扎手,却叫人忍不住想凑近嗅闻。
就在这时,柏萧红突然问钟虞:“钟律有回国发展的打算吗?如果有欢迎来我们金权。”
这话柏萧红在纽约就问过,钟虞给出跟当时一样的回答:“多谢,不过暂时没有。”
老陈接茬:“怎么,你想干什么,当着我的面就挖人啊?”
双方眼神过了一招,柏萧红没理老陈,打量了钟虞一阵,又半真半假地笑问:“那钟律有女朋友了吗?”
言罢,柏萧红又笑说:“别误会,我没其他意思,只是觉得钟律长了一张很容易欠情债的脸。”
老陈这回也不说话了,闭上嘴,饶有兴致地看钟虞,想看钟虞怎么说,而且他突然想起关于钟虞的一个传言。
这次的跨国收购,卖方是安诚在美国的一个大客户,在西北集团对其旗下一间酒店提出收购邀约后,这个大客户就亲自点名钟虞来负责。
据传大客户前些年去拉美某国谈生意,触动了当地帮派的利益,被人拿枪堵在酒店。保镖不顶用,鹌鹑似的连屁都不敢放,大客户一度非常紧张。
当时,在随行团队里并不起眼的钟虞不知从哪儿拔出一把手枪,直接把枪口顶在了那个头目的脑门上。
对方先是一愣,眼中飞快闪过惊讶,看清钟虞的脸后,惊讶就变成了惊艳。那个身材高大、肌肉健硕的拉美男人用直白赤裸的目光上下扫过钟虞,吹了声口哨,轻佻的语气问:“美人,枪这么危险的东西,你会玩吗?”
钟虞那张冷淡的脸上竟露出抹笑,一字一字回答说:“你可以试试。”
那一次有惊无险。
从那之后,大客户就认准钟虞,毫不犹豫同安诚续约,前提是钟虞负责他所有的法律事务。不仅如此,据传大客户还在酒店顶层餐厅包场约钟虞吃烛光晚餐。
之后不知道怎么回事,大客户的儿子也看上了钟虞,热烈追求,甚至传出父子俩争抢一人的桃色绯闻来。
神乎其神,沸沸扬扬,连老陈在国内都听说了,父子二人谁抱得美人归一直是个谜题。
钟虞脸上笑意浅薄,没有说话。
那边舞池里,乐队换了一首歌,是首舞曲。
前奏响起,老陈侧耳听去,觉得熟悉,问道:“这什么歌?”
自打第一个音符响起的时候,钟虞就听出来了,低声吐出一句:“Por una Cabeza。”
老陈没听清:“什么?”
柏萧红有些意外地看了钟虞一眼,接过话说:“一步之遥。”
话题轻巧地从自己身上扯开,钟虞没再多言,默默呷一口酒。
柏萧红继续说:“这是首探戈舞曲,也是很多电影里的配乐,没想到钟律也知道。”
钟虞扯唇,轻笑了笑。
这不知道是他第几次听这首曲子了,第一次听是在一场特意安排的酒会上,第二次听是在公寓的客厅,他坐在柔软的沙发上,看电影里的男女主角随音乐起舞。
看得正入神,旁边的人问他,要不要再跳一次。
他转头,从那人凝望过来的深邃眼眸中读出了认真,身体在理智做出决定前就点了头。
那人先站起来,而后冲他伸手,他犹豫了一下,把手递过去,对方拉他起来,手却没松开,就这么十指紧扣地把他带到怀里,另一只手伸长,轻搭在他的腰上。
姿势有些别扭,那人说:“你看,咱们现在这样,还真是一步之遥。”
他说的是他的肚子,那会儿他已经怀孕八个多月,腹部高高地挺起,多站一会儿就累得腰酸。对方用散漫的语气调侃他,偏还带着笑,让人气也气不起来,于是他干脆用肚子轻轻撞了对方一下。
最后那支舞再一次没能跳完,被一通电话打断了。
“——钟律,赏脸跳一支?”
钟虞从温馨的公寓回到了乐声摇曳的欢场,他有一瞬的恍惚,随即微笑着摇头,说:“不好意思,我不会。”
柏萧红耸耸肩,很快找到舞伴,携手去那一头的舞池跳舞了。
这首曲子开头先是钢琴独奏,接着提琴、黑管相继加入,调子悠扬舒缓,仿佛甜蜜的诱惑。除了柏萧红,还有两对男女也进入舞池,裙角在舞动间旋转飞扬,赢得一片注目。
宴会厅内的气氛变得躁动起来,就连老陈也忍不住随乐曲轻轻摆动身体。
平缓的开头过后,旋律升华,渐渐走向高昂。
钟虞突然间感到有些不舒服,似乎有什么正在失控,他鲜少有这种感觉,又觉得口干舌燥,于是把杯子里浅浅的酒喝了干净,正招手向服务生再要一杯的时候,突然在衣香鬓影环绕中看到了一抹高大挺拔的身影。
几乎同时,那人也朝他看来。
周围的声音一瞬间消失了。
钟虞心跳加速,或许是刚才那杯酒的原因,或许是室内的空气太闷,他能清晰地感到握着酒杯的手掌渗出湿滑的冷汗。
再见蒋绍言是意料之中,但钟虞没想到这么快,这么突然,这么猝不及防。
等回过神时,蒋绍言已经拨开人群,端着杯香槟径直朝他走来。
音乐也恰好行至激昂处,一个个音符似迸溅而出,情绪越发上扬,浪漫与激情淋漓尽致。
蒋绍言一步一步,踏着琴声而来,灯光从他背后射来,看不清面容,只看到胸前的金属色驳头链轻轻晃动,好似跳一支独特的舞。
黑管短暂退场,小提琴独奏时而婉转,时而高亢,短促激烈,层层叠叠,直至将情绪推至最高潮!
钟虞握紧酒杯,看蒋绍言越走越近。
情绪到达顶点后,又陡然间慢下来,蒋绍言步伐随之一顿,却没有停下,只是放慢了些许。
胸腔似有什么在涤荡,钟虞看着他,无法移开目光。
终于,随着最后两个钢琴重音,音乐戛然而止,蒋绍言站定在了他面前。
正停在,一步之遥。
之后发生的事,钟虞还记得。
他记得蒋绍言站在他面前,双方眼神短暂交汇,谁都没有动作,那一刻空气仿佛凝滞,直到老陈反应过来,忙不迭自我介绍,双手奉上一张名片。
蒋绍言接过名片,反而往钟虞看了一眼,英俊的脸上情绪难辨。
老陈用惊疑的目光盯着他们看。
钟虞动动嘴唇,思索当下该说什么,大脑却罕见地滞涩。不等他开口,一股小旋风从远处刮来,钟虞就感到有什么东西撞到了他的腿。
低头看去,他对上了一张同蒋绍言相似但稚嫩的脸。
四目相对,钟虞根本来不及反应,那孩子死死抱着他的腿,毫无征兆,突然就大哭起来,因为情绪太激动,两片嘴唇张张合合,只能发出气音,完全无法分辨在说什么。
四周的目光都集中过来,蒋绍言二话不说就把那孩子抱了起来,面无表情看了钟虞一眼,转身走了。
那一晚过后,那张哭得稀里哗啦的小脸就一直在钟虞脑海里徘徊,直到今天,现在,此时此刻,那个孩子坐在了他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
蒋兜兜端端正正地坐着,两条腿并在一起,也不晃了,手老实地搁在腿上,刚才有多乖张,现在就有多乖巧。
钟虞正要开口,余光瞥见老陈在门口探头探脑,他便先闭上嘴,从椅子上起身走过去。
蒋兜兜在背后悄悄盯着他看。
老陈刚才还有点懵,这会儿记忆回笼,这小孩怎么这么眼熟,不就是酒会上那个抱着钟虞大腿哭的那个孩子吗?他把一众看热闹的、连同好奇心旺盛的廖志晖一起撵走,转头又来找钟虞,压低了声音刚要问,也被钟虞原地转了个圈,按着后背给无情地推了出去。
总算清净了。
钟虞在办事处有一间单独的办公室,是廖志晖特意给他安排的,三面环景,站在窗前就能居高眺远,里面还没有太多个人物品,只有一些文具和书籍。
确认老陈走了,钟虞在办公室门口立了片刻,手指不自觉捏了捏,转头问坐在沙发上的人:“喝水吗?”
蒋兜兜偷看的视线来不及收回,被撞了个正着,顿时有些懊恼,连忙低下头,闷闷地嗯了一声。
钟虞走到饮水机前,用一次性杯子接了一杯温水,搁在蒋兜兜面前的茶几上。
蒋兜兜低着头,钟虞正好能看到他毛茸茸的头顶,乌黑浓密的头发中间窝着两个发旋。
传说两个发旋的小孩脾气大,智商也高。
钟虞看着看着,竟有些入神,默默叹了口气。
同一时间,蒋兜兜也在叹气。
他今天没去幼儿园,吃完早饭从家出来,让司机直接带他来这里。那天宴会过后,他在蒋绍言西装口袋里翻出一张名片。他把名片拍了张照片,又原封不动塞回蒋绍言衣服里。
第二天上幼儿园,他把名片上的字誊抄下来,拿着本子去问老师怎么念,然后煎熬地又过一天,也就是今天,趁蒋绍言公司有事不能送他,他就叫司机把他送来了这里。
钟虞的沉默叫蒋兜兜有些懊恼和不安,低头扯了一下衣服,心想他是不是不应该穿这套小西装,但这套小西装是蒋西北帮他定做的,老是叫他穿,每次他穿蒋西北都说他好看,怎么钟虞不说,他是不是不喜欢?
小孩心里想着,有些紧张地扣着屁股底下的坐垫,继而一转念,觉得不是衣服的问题,肯定是他爸给他剪的发型的问题。
从记事起,蒋兜兜的头发就是蒋绍言剪的。蒋绍言不忙的时候会给他做饭,送他上学,陪他读书,如果忙起来就让保姆司机来做,唯独剪头发,蒋绍言就算再忙也要挤出时间亲自动手。
一想到这个,蒋兜兜简直烦死了!
钟虞终于回过神,直起身,转身往办公桌走去。
蒋兜兜立刻抬头,近乎贪婪地直直盯着钟虞的背影,根本舍不得移开。
钟虞敏锐地感觉到了,脚步微滞,短短几步走得竟越发困难。
两天前那个晚上,他一看到小孩就猜出是谁了,长相是一部分原因,蒋绍言的态度是一部分原因,更直接的证据是小孩脖子上戴着的那块天然红翡做成的平安牌挂坠。
大概是跑得急了,所以挂坠从衣领里掉了出来。
钟虞视野里滑过一抹刺目的红。
那挂坠是他爸爸留给他的,他当年走的时候留下来,用红色绸布缝了个小布兜,挂坠就装在小布兜里,搁在自己枕头底下。
小孩出生之后他没看过,直接让人抱走了,这么多年过去,他偶尔会一闪念,当初那个孩子现在长成什么样子了,调皮吗,淘气吗,还是安安静静不吵不闹的性子。
终于走到办公桌后面,钟虞坐下的时候已经调整好了心态,开口前他还是顿了顿,换了比平时温和的语气,问:“你家里人呢?”
不知道为什么,他刻意回避了“爸爸”这个词。
蒋兜兜冲他扁扁嘴,没说话。
钟虞继续问:“号码记得吗,我给他打电话。”
蒋兜兜小脑袋瓜子里不知道想什么,过一会儿报出一串数字,是蒋绍言的手机号码,他记得很牢。
钟虞拿出手机,想想又放回去,改用座机打,打了两遍那头都没接,他只得先挂断电话,凝眸思索怎么办,谁知过不到五分钟那头就回拨过来,低沉的男声响起,问哪位。
钟虞无意识抓紧了座机听筒,用最简洁的语言把事情交代清楚。
那头顿了片刻,才传来声音:“我现在过去接他。”
挂掉电话,钟虞抬头看了一眼,蒋兜兜两手抱着水杯正在小口喝水,也在偷偷抬眼看他,被捉到后,他立刻做错事一样低下头,小模样可怜巴巴。
钟虞心情复杂,不知道说什么,更不知道该不该说,索性打开面前一叠文件看起来。
老陈的助理琳达过来的时候,钟虞面前的文件还停在打开的那一页。琳达眼神不停往蒋兜兜瞟,掩饰不住的激动和八卦。
律所的群里都议论疯了,热火朝天地猜这小孩是谁。
“原来小鱼儿是钟律啊。”
“那小脸蛋真嫩,玛德,可爱死了!”
“我下楼拿咖啡的时候看到他从迈巴赫上下来,还是我给按的电梯呢。”
有人说:“这不会是钟律师儿子吧,看着有点像啊。”
另一波人附和:“何止有点像,你看那眉毛眼睛鼻子嘴巴,简直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有人反对:“唉唉唉我说夸张了吧,肉眼能判断出毛线,咱们律师看什么,看证据啊!”
“这小孩有五六岁了吧,钟律这么年轻,要真是他的孩子,那他得是什么时候生的?”
“就是!钟律这么多年一直在国外吧,怎么可能在国内有个孩子?要有个孩子他能舍得一直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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