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夫捋顺了气,清清嗓子:“无碍,只是惊悸成疾,神思未定,需静养几日。我开几服养神安魂的汤药,调理调理便好。”
小娘这才眉头舒展开来,露出真切的笑意:“有劳老大夫。雨微,送老大夫去开药。”又看了雷霄一眼,道,“你出去守着。”
然后吩咐屋中两个伺候的丫头:“你们也退下,饭食好了再端进来。”
片刻之间,屋内静了下来,灯影温柔,只余我与小娘两人。
终于能单独说话,我也终于放下了心。
“娘,你这些年去哪了,怎么才来找我。”我垂下眼睫,指尖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被褥,“我还以为你已经不在了。你不知道,我……我…我差点就要去陪你了……”
俗话说,孩儿见了娘,无病也要哭三场。
果然才一开口,我的眼泪便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湿了半边脸颊。
小娘眼圈瞬间红了,握紧我的胳膊:“娘来晚了……”她一遍遍呢喃,抱着我说,“对不起,对不起,娘来晚了。”
直到泪痕尽干,小娘才轻轻放开我,拭去眼角的余泪,低声同我道起她这些年的经历。
“我被卖入京中一家绣坊,主人家人口简单,日子虽清苦,却无太多苦难。未曾想不到一年,那家人举家南迁,我也只能随他们一同去了南方。”
“哪知南地水土湿重,那家的老太君与老爷相继病逝,只余下一位大娘子。她独自难以支撑门户,带着小儿另寻出路,临走前,将我又卖给了人牙子。”
我屏息静听,指尖微紧,小娘却说得极稳,仿佛只是旁人口述,与己无干。
“那时我手中略有积蓄,便咬牙从人牙子手中赎了自己的身契,得了一纸自由身。”
“可我身无长物,便只能靠做些粗活维生,缝缝补补、浆洗操持。几番辗转,勉强攒了点银子,又被歹人盯上,险些连命都没了。”
“幸而,遇上一位海上商贾,姓卫名启荣。他出手救我,还将我接回家中养伤。”
“他待我甚好,久而久之,将我纳为姨娘。卫家是南地第一大海商,如今皇上欲开海禁,推举皇商,卫家若能承揽漕运大权,便可真正掌一方之势了。”
说到此处,小娘眼中早不见泪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自豪与明亮的温柔。
“老爷为人正直,大夫人亦通情达理。我此番回来寻你,正是他们亲自准许,还派了随从数十,便是怕我一人找你太难。”
她握住我的手,目光真切坚定,“儿啊,不用再怕了。此番与娘回南地去,那便是你真正的家。自此以后,娘不再与你分离一步。”
小娘笃定的话,让我渐渐将心放回了肚子里。
那些年被风吹雨打的梦,似乎终于落地。
我望着她,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慢慢生出一丝久违的希冀。
又歇了数日,小娘说再过几日便可启程。
从京里去往南地,舟车劳顿,少则一月,须得筹备妥当。
因此,自我好了以后,小娘便开始准备,日日出门买需要带的东西。
而我,虽说是好了,却日日沉睡不醒,昏昏沉沉。
许是这些年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要将前十年的疲惫都一股脑地补回来似的。
又是一天,雨微轻轻掀帘而入,将我从被窝里半扶半拉地唤起。用温热的帕子细敷在我的额角、面颊。
温热沁入肌理,我慢慢清醒过来。
睁开眼,只觉周身舒坦,忍不住感叹,人果然是由俭入奢易。
短短几日,我竟已习惯了有人唤起,有人端茶递水的生活。
不过几日前,我还要跪伏在地,惶惶不可终日,如今居然要人轻声细语地将我唤醒,捧为“少爷”。
心底一时百感交集,喉间涌出一丝涩意,却未言明。
我将帕子自脸上拨开,声音略哑,问道:“今日天气如何?”
雨微依言走到窗边,将窗栊推开一角,道:“日头甚好,少爷出去走走可好?老闷在屋里,怕是要捂出病来。”
说罢,她转身至屋角箱笼中取出一身素净新衣,抱着走回来,笑吟吟道:“我来伺候少爷更衣罢。”
我一听,忙摆手:“不要了,我自己来。”
雨微也没强求,笑笑退至门边,轻轻掩门,立于外守候。
换好衣服,我站在有一人高的西洋镜前,端详着自己。
一袭浅豆沙色纱袍,衣领绣着极细的暗金卷云纹,立于窗下,清风吹帘,衣角微扬,宛若画中人。
我怔怔望着,仿佛镜中人不是自己一般。
门外响起轻轻的叩门声,雨微唤道:“少爷换好了么?”
我回神,应声道:“好了。”
她推门进来,为我束发。
随后,她不知从哪取出一枚通体莹润的白玉蝉,系在我腰间。
我握在掌心赏玩,这玉蝉灵性十足,温润贴肤,竟是暖玉。
我生怕它磕了碎了,连忙又紧了紧系绳。
穿戴整齐,临要出门之际,我却忽地有些迟疑。
这一身矜贵的衣袍,腰间价值千金的玉佩,怎么看都像是我从主家偷来的。
这让我有些心虚胆怯。
雨微仿佛看到了我的不适,唇边带笑,轻声夸赞:“少爷穿这身衣裳,俊得就像画本里的公子。若是再配把折扇,街上一走,怕是能惹得姑娘们摔了瓜果碗盏。”
她一边说,一边又进屋去给我拿了把折扇。
然后抿嘴笑道,“少爷本就白,再有我这黑煤锅一衬,越发衬得雪白无瑕。”
我明知她是逗我,但心头那份局促果真淡了几分,遂顺口问她:“你是天生这么黑么?”
在京中,近身伺候的丫鬟都和半个小主子似的,白里透红,从未有黑皮肤在身前伺候。
雨微红了红脸,挠头笑道:“奴婢从小在南地长大,日日晒太阳,怕是晒透了皮肤。”
我笑出了声,对遥远的南地更加向往,让她为我细说关于南地的风土人情。
出了门,我才发现我们所住之处,竟是金樽坊的顶层。
从曲廊迤逦而下,前方是高楼临街之处,楼下是金樽坊最负盛名的包厢与正厅。
“咱们坐正厅,你替我点一盏玉露酥。”我忽然吩咐雨微。
玉露酥一盏就要五百文,乃是金樽坊每日限量之珍馔,仅供最尊贵的客人。
我曾随二公子来这里,见到那玉露酥雪白如霜,一小碟盛在玉盏中,像未开的白荷,幽香清雅。
彼时我跪在一旁,连一口残羹都不敢奢想,只得暗自咽下一口口唾沫。
今日终于能尝一尝了。
沿着楼梯缓步下楼,我把玩着折扇,企图遮掩我的不自在。
然后,寻了个不甚显眼,又不致太偏的位置坐下。
不多时,雨微就回来了。
我对她道:“你再去点一盏玉露酥,送回小娘房中,然后再回来。”
她不放心地看着我,目露迟疑。
我含笑安抚她:“我就坐在这等你,不会乱走,你快去快回。”
她这才点头应下,轻声道了声“少爷留神”,转身快步离去。
她果然脚步极快,虽看着小步轻移,实则转瞬便走远了身影。
不一会儿,店里小哥送上餐食。
不仅有我吩咐的玉露酥,雨微还点了不少名馔点心与好茶。
我学着那些公子哥的模样,从袖中摸出几文碎银,打赏了小哥,语气也尽量带些从容:“辛苦了。”
小哥笑着应下,自去忙活。
我拿起玉露酥,放入嘴中,咬下一口,眼睛一亮。这点心凉甘入骨,沁人心脾,舌尖还能尝出一丝极淡的荔枝味。
果然美味!
我忍不住快了几分速度,两三口便将这盏五百文的玉露酥吞下了肚。
又倒一盏茶解腻,再取一块茶点入口。
就这样来回几次,不觉间吃了不少,直到腹中鼓胀,我才终于歇下。
歇在座位上,刚想随意靠在椅背上,耳边仿佛又响起二公子的冷声。
“真正的世家公子,纵在外亦自持有度,岂可委顿坐姿、垂肩缩背。”
于是,我只得脊背挺直,如坐针毡。
明知无旁人注目,却仿佛身处众目睽睽之下,心里盼着雨微快回来。
“你倒惬意。”
身后忽有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
我猛地僵住,转过半个身体,仰首望向来人。
一双寒潭秋水般的眼睛正垂眸看着我,深沉静穆,带着令人无法直视的压迫。
是李昀。
我的心跳蓦然一滞,随即如擂鼓般狂乱起来。
喉间干涩,似是方才咽下的点心都未曾嚼碎,尽数堵在了咽口。
他从我身后踱步而来,立在面前,目光淡淡地在我周身一掠。
漆黑眼珠不动声色,似讥非讽,似审非判,仿佛看穿了一切。
我不由自主地低下头,一股自惭形秽、无以名状的羞愧从心底翻涌而上。
这感觉不知从何而来。
于是。我开始怨恨这一身新衣。
一定是它将我变得难堪,显出了我的虚饰。
我恨不得就此将它撕成碎片。
李昀并未在我对面空位上落座,而是继续用一种令我胆寒的目光,居高临下地望着我。
这目光宛若从上往下端量着一件货物,叫我浑身不自在,连指尖都发起了抖。
然后,他嘴角勾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似乎在仔细欣赏我仓皇不安的模样。
“这一身,”他声音极淡,却字字清晰,“果然不一样了。”
我强装镇定,没有作声,手却下意识地去碰放在桌子上的折扇,企图遮住自己的惊慌。
可扇骨才动,我又为自己这样胆裂的行为感到懊恼。
“你这双眼睛……”李昀顿了顿,眼里的冷锐更甚,“徐小山,我曾说过,背主的奴才该死。你怎么还敢,堂而皇之地坐在这里?”
我不明白他话中的深意,只茫然地看向他,嗓子发紧,小声道:“你说的什么,我不明白。”
话音未落,雨微已快步回来,身后还跟着雷宵。
二人见李昀在此,俱是一揖。
李昀只淡淡扫了他们一眼,眼神冷冽,很快又落回我身上,那眼中寒意愈浓,却没有再继续方才的话。
而雷宵则悄无声息地站到了我身侧,身形如山,将那道令人喘不过气的目光牢牢挡住。
雷霄这一站,替我撑起了一道屏障。
我悄然吸了一口气,稳住心神,喘匀呼吸,故作淡定地对李昀问道:“世子爷还有事?若不嫌弃……可共饮一盏?”
李昀却冷笑了一声,像是听见了什么荒唐的笑话。
他侧过头,又看了眼站在我身边的二人,唇角讥诮,终是没说什么,转身离开,只将一个意味深长而满含厌恶的眼神掷过来。
这一眼如利刃,将我整个人钉回了行刑场的断头台上。
我心口猛然收紧,几欲窒息,仿佛那时被绑在刀下、俯首待斩的人,便是我自己。
我愣愣地望着李昀离开的背影,直到那抹身影彻底消失。
我猛然起身,指节僵硬地攥紧折扇。
那深入骨髓的害怕,从骨血深处长出来的惧意,再次将我一口吞没。
哪怕披着一身贵公子的行头,我还是那个在侯府角落里蜷着身子求饶的奴才。
皮囊再华贵,也掩不住骨子里的战栗与寒意。
我知道,我的脸色定然苍白得可怖,唇角颤动,发出的声音细微破碎,像风中摇晃的纸灯。
“走……咱们不是要回家吗?”
我抬起头,强撑着让自己说得清楚些。
“南地不是我的家吗?那地方……”
我咬了咬牙,将那份不知从何而起的羞耻与胆怯死死压下。
我听到自己紧绷,却依旧颤抖不止的声音:“明日就启程。我要归家。”
马车一路自京而出,越往南行,天愈发开阔,山水也次第展开。
我靠在车窗边,望着这片与京中截然不同的天地,心渐渐松弛下来。
不再闭眼便是二公子临刑前的凝望,时时回想李昀那双如冰刀般的眼。
京城离得越远,那些沉重与苦楚仿佛都被抛在了北去的尘烟中。
及至入江南,正赶上雨歇初晴。
烟雨中的瓦色如墨,登高望去,整座江南城层层叠叠,檐角飞翘如雁,仿若人间仙境。
我本想趁机四处走走,而雨微、雷霄,还有小娘,却早已归心似箭。
我不忍再多耽搁。
略一歇脚,便启程。
从岸边登船,船有十丈之巨,楼舱重叠。
只见一队护卫与船夫迎面而来,个个身形魁伟,筋骨虬张。
那气势逼人,叫我不由得倒退两步,险些撞到后舷。
小娘在一旁笑我胆小,轻声道:“别怕,都是咱们自家的护卫。”言罢,便抬手指给我看。
那几人停下,齐齐拱手作揖。
我连忙点头还礼。
航行了六日,我们终于到了南地。
岸口商船如织,千帆入港。
在甲板远望城墙,灰沉庄重。
——“哐当”一声,沉响如钟,船身微震,是船底与码头撞接之声。
下了船,我只觉双腿如灌铅般沉重,好似还没从那浮动的船身中挣脱出来。
岸边,一名穿着深青箭袖绸袍的中年男子快步迎上前来,身姿挺拔。
“姨娘、少爷,路上辛苦了。”他语气恭敬而温厚,略一作揖。
小娘见状微讶:“章大管家怎的亲自来了?”
那人和气地笑笑,满脸皱纹舒展:“老爷今日设宴待客,实在分不开身,特命我来迎姨娘与少爷回府。心里记挂得紧。”
小娘笑逐颜开,连连点头:“无妨,老爷若忙着,不必惦记我们。”
随即她转头对我道,“这是咱们卫家的大管家,章洪,老爷的左膀右臂,连主家大事也要他操心,旁人哪请得动。”
章洪连忙谦辞:“姨娘折煞我了。”说罢目光转向我,满是欣赏,“咱家少爷真是龙眉凤目,神采英拔,一表人才。”
几句夸赞让我羞得不知如何回应,只急忙摆摆手,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我心里暗暗纳罕,只这一位管家便如此气派沉稳,府中主家又该是何等气度?
我不过是外姓之人,小娘又只是卫家妾室,这样登堂入室,真的可以吗?
随即,我想到在荣庆侯府的种种过往。
想到二公子和侯府大夫人的佛面蛇心,不禁心里发憷。
小娘却怡然自若,面上尽是温和笑意,全然不觉我这许多忐忑。
我又偷偷觑向章洪,正对上他含笑的眼神,像在看自家晚辈一般,目光和煦得叫人一时恍惚。
我顿时愈发不自在,低头更低,连耳根子都烧了起来。
章洪呵呵笑了声,不再多言,只微一欠身道:“姨娘,少爷,车马已备,咱们快些回去罢。老爷与大夫人,怕是早等得心急了。”
一路上来不及多想,马车碾过青石,顺着城中心一路向前,直到驶入卫家街。
街道愈往前愈宽,铺地平整,路两旁绿荫如盖,一入其中,喧嚣便自耳边退散,叫卖声渐远,街头街尾唯余马蹄声声。
从东到西,整整一条街皆属卫府,占地将近六十余亩,气势磅礴。
小娘轻舒一口气,眉间绽出淡淡笑意:“终于到家了。”
下了马车,我看到古旧的匾额上仅有两个鎏金隶书大字——衛府。
府中大路宽敞笔直,无半分喧哗之气。
十步一童仆,低眉垂手,檐角不设铃,走廊不饰彩绣。唯有一缕缕焚香混着水汽氤氲弥漫,沿廊涌动,香气里仿佛也带着沉银覆金般的分量。
府里不闻笑语,不闻犬吠。
走至照壁前,一方墨青云石嵌于中央,其上纹理深深浅浅,状若海图,似欲卷浪吞天。
我怔怔望着那石壁,心头一阵震动,喃喃念出其上三字:“分潮壁。”
章洪见我驻足,微笑解释:“这是当年老爷从一艘沉船中寻得的,乃海底奇石,天然纹脉如潮汐,故名‘分潮’。老爷说,这物最适我们卫家。”
我默默点头,目光收回,心中却已翻起滔天巨浪。
此府非王府,却气胜王府。
金玉不露,贵气藏锋。不是张扬的奢华,而是举步皆规、落眼即法的沉稳森然。
我不由低下头,连心跳声也轻了三分。
绕过照壁,走过抄手游廊,看到厅堂深阔,一错眼,便见厅中缓步走出一名女子。
她身着大红妆缎,衣角绣金,长裙曳地,眉目庄重,神情慈和,仪态端凝,不怒自威。
我还未看清她面容,小娘已牵着我快步趋前,低声唤道:“大夫人!”
语气中难掩亲昵,又不失恭敬。
随即小娘推了我一把,柔声道:“小山,快给大夫人见礼。”
我连忙弯腰拱手,规规矩矩行了个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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