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时,旁边落雁宫的门前停了一批人,一风姿绰约的紫衣女子从步辇上下来,抬着长柄翣扇的下人跟在其身后两侧,侍女取出帕巾为其擦汗,侍人则躬身簇拥着其进殿。
“你挑的这什么帕子?俗气得要命,什么都敢拿来沾本宫的脸?”紫衣女子,即颜贵妃,不悦地睨向了侍女,还想发作,余光却瞥见宫墙拐角有好几名侍卫挤在了一块。
“人都围在那儿做甚。”颜贵妃淡淡扫了眼侍人,唤道,“小椿子。”
被唤作小椿子的公公立马会意,快步走到了人群那头。
“回贵妃娘娘,侍卫们发现,有个公公倒在了拐角那儿。”
闻言,颜贵妃秀眉一蹙,“……公公?”
两刻钟前,被真宿留在侍人房里的小墩子,忽被局里的人喊去帮忙搬重物。
宫里杂物杂事繁多,平常都是公公们尽力去搬,可他们的力气基本没比宫女们大多少,做起来十分吃力。
因而体型健壮,又没有人脉背景的小墩子,即便当了传膳,依然时常被使唤去干重活。
小墩子向来不懂得计较这些,这点东西于他而言,也算不得什么,故而他乐呵着搬了起来。
只不过一面搬,他还一面分心感应着在稍远处的那个人,感应忽弱忽强,对方似是在不断移动着,方位也时时变换着。
庆庆是到哪里去了呢?好忙呀……一直走来走去的样子。小墩子心里如是想到。
可好一会儿后,小墩子发现与真宿的感应之距,良久没有变动过了,适才是多远,现下就是多远,连方位也没变。
小墩子不禁焦急了起来,很想放下手里的活,先去寻真宿,可其他公公早就不知跑哪儿溜号去了,想跟人知会一声都难。
万一没及时搬完,耽误了事儿……可庆庆要是遇上了麻烦!
小墩子只犹豫了一瞬,便将沉重的等身花瓶放到旁边地上,转身飞快跑走。
当他左绕右绕,好不容易寻到地儿时,发现一群人正围着躺在地上的真宿,动作粗暴地拍着真宿的脸,想将他弄醒。
“娘娘,此人还有呼吸呢,要拿水来泼醒他吗?”颜贵妃身旁的侍女提议道。
“没死啊,真可惜了。”颜贵妃看着地上那人的脸就来气,明明沾了些泥土,脏兮兮的,但偏偏完全遮掩不住他标致的骨相,强烈对比之下,反衬得他好生昳丽。
“啧,要真死在咱宫里,那可就晦气了。来人,将他抬进去,寻姜太医来。”颜贵妃轻蔑一睨,吩咐道。
“是,娘娘。”
这时,一个肤色黑亮的男人挤开了人群,他的个头瞧着比旁边一众侍卫都要高壮,跟头大黑熊似的。
“庆庆,庆庆你怎么了?!”小墩子见真宿那不省人事的模样,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急忙冲上前去,托扶起真宿的上身。
“好没规矩的东西,打哪儿来的?”颜贵妃怒道。
“你是在哪个宫做事的?见着咱们贵妃娘娘,不下跪,不问安,好不识礼数!信不信咱家让你滚出京城去。”小椿子斥责着,将拂尘往小墩子脸上一抽。
小墩子因双手还抱着真宿,一时躲不开,正正吃了这一记。
虽不怎么疼,但侮辱性极强。
小墩子不是不懂规矩,真宿教的,他都铭记于心,只是他有着如野生动物一般敏锐的直觉,能切实察觉出这些人的恶意。长期在底层摸爬打滚的他,对恶意不得不敏感,毕竟如果对这个也迟钝,他绝计活不到今日。
他听到他们说的请太医了,但恐怕没那么简单。不能将真宿交给他们,他惧怕真宿到了他们手里,会得不到救治。因此小墩子不顾被打,也要将人背起,只道:“庆庆生病了,我要带庆庆去太医院,你们都让一让!”
然而,颜贵妃还未发话,侍卫们就先忍不了了。此地为颜贵妃的宫殿外围,外人不得擅闯,现下这擅闯者还对娘娘不敬,作为护卫落雁宫的侍卫,他们自然要上前将小墩子拿住。
可小墩子自净身后,变得力大无穷,从来不懂什么打架技巧,但光靠蛮力,便撂倒了五六个侍卫。真宿被他背在背上,偶尔会被侍卫误伤,小墩子一个着急转身,却发现侍卫不知为何捂着手,龇牙咧嘴的,还连连拉开了与他们俩的距离。
“……什么怪力……”侍卫们不得不拔出刀,挡在了没有武器还背着人的小墩子面前。
这会儿动静大了,引来了不少附近的人,可动静再大,众人抬头一看,是落雁宫的地界,霎时无人敢往外传。
恰逢鹭梨经过,认出了人堆中的熟面孔,她连忙悄悄跑回漪萃宫,告知芍嫔。
“娘娘,大事不妙了,奴婢看见、看见庆公公跟另一个公公,在落雁宫前被人围起来了!”
芍嫔本想说她冒冒失失的,成何体统,听了鹭梨的话后,登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落雁……是颜贵妃,她想对小庆子他们做什么?!”
“奴婢也不清楚,奴婢去到的时候,看见几个侍卫都拔出了刀!庆公公被人背着,好像晕过去了还是怎么的……”
“晕过去?……我知道了,鹭梨你去寻赵太医,颜贵妃不敢轻易得罪他,找他最合适。”芍嫔一面点头,一面吩咐道。
“可奴婢昨日去取药时,听闻赵大人临时被叫回了赵家,恐怕没个三五天的回不来。”
芍嫔一听,急得樱唇泛干,她迟疑了一下,当即一按桌面,“我去找皇上!”
正仁殿东耳房。
“皇上,浮因大师和他的师弟在前厅侯着了。”随侍公公前来汇报道。
“传。”鸩王入鬓的剑眉微动,黑眸里不见一丝温度。
“是。”
不一会儿,两位道士打扮的老人一齐走进了耳房,没有行跪礼,只行了他们旭玄派的作揖礼。
皇上知道这是太后许他们的特权,虽这是在他面前,不是在太后面前,但他没打算下太后的面子,自然不会说什么。
“二位请坐。”
两个白发苍苍的老道士,坐了下来。
一阵寒暄过后,更年迈些,左眼素白的道士上前道,“陛下,贫道依太后之嘱托,欲将此物献给陛下。”
另一个胖胖的道士便呈上了一质朴的木盒。
“此乃师兄与我,走遍遥洲大陆,游历四方,搜罗了众多奇珍,纂集新的丹方,再经九九八十一道工序,炼制而成的——养心丹。”
胖道士用肥厚的手指揭开木盒,里头用草木灰垫着一颗金黄色的丹药。
随侍公公想将盒子接过去,递到圣上能看清的手边,但胖道士没让。
“劳请陛下稍作移动,到这儿来看。此丹的丹方,就连枫国皇帝也在重金寻求,虽不是他最渴求的续命丹,但效用当是不差续命丹,一样的万金难求。”胖道士笑眯眯道,“望公公见谅,此丹委实行不得半点差错。”
他们是领太后的命令而来,随侍公公哪能说什么,只能甩了甩拂尘,讪笑着退回门外。
皇上盯着那盒中金丹,微眯了眯眼,缓慢起身绕开桌案,走到了胖道士跟前。
胖道士和蔼笑笑,“此乃太后爱子的拳拳之心,太后也仅得了如此一颗,却要贫道交予陛下。吾国得此爱子爱民的太后,实乃天佑我朝,万民之福也。”
正当皇上指尖要触到那颗金丹时,外头忽又通传,称芍嫔娘娘有急事求见。
“芍嫔?”皇上眉眼间可见兴致缺缺,打算让大宫女去处理。
可还未吩咐下去,只闻殿外一阵极富穿透力的女声响起——
“庆传膳出事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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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尚膳局 廿贰
“哎,嘿,芍嫔娘娘,不要喊了。皇上怪罪下来,到时没人保得住您啊……”随侍公公只觉一阵头大,他哪儿见过这么莽的妃嫔,御前失仪可不是小事,且随侍公公也害怕被她连累,是以一直劝她回去。
“皇上!庆传膳晕倒了!!”奈何芍嫔还在努力不懈地喊着。
就在随侍公公都想要上手捂住芍嫔的嘴时,一明黄身影裹挟凛然气势,龙骧虎步间迫近了他们。
落雁宫前,局面仍在僵持。
小墩子害怕再拖下去,对真宿的病情不利,执意要突围,侍卫们则用刀背一次次将他赶回去,没下死手,但他们之前被小墩子的反抗激怒了,全都没收着力。
一刀刀砸下,小墩子的衣服没被割破,但皱褶累累的衣下是青紫交加的淤痕,且还在一道道地往上添。
小墩子到底是肉体凡胎,身上还背着真宿,不一会儿,抵抗的力气便所剩无几,身体如风中芦苇般摇摇晃晃,无法再往外一步。
颜贵妃倚着侍女的搀扶,却仍嫌站得累。她也没想到这么会儿了,竟连个小小传膳都拿不下,眼看闹的动静越来越大,众目睽睽之下,怕是很难将人带回去了。
一不做二不休。
颜贵妃一面瞪着小墩子背上那人的脸,一面与对侍女沁儿附耳吩咐着什么。
沁儿本有些为难,但听到颜贵妃的允诺后,不由得喜出望外,娇羞地觑了几眼侍卫里的某人。又似乎实在不敢置信,遂跟颜贵妃再确认了一遍。在得到肯定回复后,沁儿深呼吸两下,认真地看向某侍卫,用眼神示意,然后以手替刀,在脸上比划了一下。
颜贵妃瞥见了她的动作,不禁牵起了嘴角,笑意中淬有三分不屑七分恶意,继而望向人群的中心。
那个侍卫接收到沁儿的眼色,暗暗点头。转过身去,面目逐渐染上亢奋与狞意,他将手里的刀翻了个面,刀刃朝下,旋即往小墩子背上之人的脸砍去——
空中霎时血花四溅。
“啊!!!——”惨叫声震绝众人之耳,在场的人无不被惊诧到,纷纷看向了发出惨叫的人。
只见惨叫的侍卫捂着皮开肉绽的虎口,地上淌着一滩红艳艳的血,他眼中尽是恐惧,惧怕得眼珠子震颤着无法转动,张着口发不出声。
怪物……
方才,背上的少年眼还阖着,却在千钧一发之际,察觉到了刀的罡风,抬手将侍卫的刀给一把擒住,然后就如揉纸一般将刀刃抓成了一团。
这一抓,少年的手毫发无损,侍卫持刀的虎口却被震得皮肉绽开,甚至整条手臂都被巨力贯穿了似的,疼得几乎失去知觉。
他拿不住刀,腿也疯狂打颤,只能木楞地看着少年缓缓掀起了眼睑,金眸半启,但还未寻到焦距,有种非人的冷冽,看得侍卫膝盖一软,霎时跪了下去。
而这一幕,同样落到了刚赶来的鸩王眼里,鸩王的视线越过群众的头顶,直抵真宿脸上。
这时真宿已然恢复了六感,大致理解了当下的局面。他余光能看到地上那把皱巴巴的刀,能感受到人群外鸩王的视线,在鸩王眼皮子底下,他就是想亡羊补牢将刀震回平整样,也不好动手了,只好佯装一无所知,眨眨眼回看鸩王。
鸩王看着他趴在别的男人背上,眼角狠狠一抽,点漆般的墨瞳里不知酝酿着什么,然后等随侍公公气喘吁吁地追上来为他开路,鸩王才缓步走上前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众人还在试图理解发生了什么,没成想,皇上就驾到了,众人纷纷跪下山呼万岁,心里不禁又惊又惶,愈加困惑。
颜贵妃更是险些失态,不知为何皇上会出现在此,刚还在为侍卫的失手愤愤,现下却不知是否该庆幸,侍卫没真毁了那阉竖的脸,兴许皇上不会降下雷霆之怒,追究太多。
侍女沁儿则傻了眼,她的心上人没有达成贵妃娘娘的命令,那娘娘许诺的将她婚配给他的事,还作得数吗?她等了三四载了,好不容易才等到娘娘松口,她都已想好了他们要在城里买哪一处的房子,要生几个男孩女孩……
小墩子见到皇上,欲行礼,可是真宿还在背上,他只能跟皇上求请道,“陛下,救救庆传膳……他昏过去了,这些人拦着不让我带他去太医院。”
说罢,小墩子感觉自己肩膀被拍了拍,一把清越动听的声音在他耳侧响起,“放我下来,我没事了。”
小墩子浑身一僵,数息后才反应过来,连忙蹲下身去,轻轻松开了真宿的腿弯。
这时人群外的芍嫔犹豫了一下,终是壮着胆子走到了近前,瞧见真宿安然无恙的样子,不由松了口气。
“陛下!”颜贵妃强装镇定,提着裙摆,也走到鸩王面前。
一时间,以鸩王为中心,四下站满了人,却安静得可怕。
“贵妃,解释一下?”
鸩王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冷,颜贵妃拿不准皇上是否生气了,只能硬着头皮道,“臣妾看到有人倒在臣妾宫殿前,便想遣侍卫将他带回宫里,让姜太医来看看。岂知这个公公忽然冲出来,非要将那晕倒的小太监带走,还跟侍卫动手,侍卫才出手拦他的。”
“我没有!是他们一直堵着……是他们……拿拂尘,拿刀……”小墩子嘴笨,辩驳不清,只会重复。
真宿没启用五感,但看着小墩子那满头的汗,那微微颤抖的身体,也能猜到他衣下是何等伤势,他的心底有些酸涩。在他丧失六感期间,不管是否小墩子先动的手,小墩子本意都是要救他,他如何也要将小墩子保下。
“陛下,都是小的晕倒了误事,白让大家忙活,甚至还产生了这样的龃龉。小的愿去刑部领罚,自当请罪,还请不要怪罪谢公公,以及真正的好心人。”真宿行了跪礼,叩了一首,才抬起脸望向鸩王。
“你!”颜贵妃哪能听不出真宿话里的阴阳,不由一怒。
“……胡言乱语什么,等下再跟你算账。”鸩王却看也不看真宿,让随侍公公去宣太医,斜睨着颜贵妃的眼里一片寒意,“都到正仁殿来,一个也别想走。”
正仁殿东耳房。
真宿跪坐在皇上寻常小憩的塌上,将耳朵贴在墙上,试图偷听隔壁大宫女的审讯。
他怕会突然没了五感六感,是以没敢再用,只能用这么原始的方法去听。
真宿听得入神,也就没发现鸩王走了进来,还走到了他身后。
“不在塌上歇息,起来作甚。”鸩王倏然开口道。
真宿猛然回头,然后讪讪地从墙上下来,躺回塌上,将小被子盖到身上,只露出一双翦水金瞳,清凌凌地望着鸩王。
鸩王额角一跳,心道又装无辜,这回定要问清楚,这小子到底什么来头。
那已不是普通习武之人能有的身手,虽早已有端倪,可那几回勉强还说得过去,这回的空手接白刃,将钢刀弄成那副模样,就绝不是能随意搪塞过去的。
其实他想问随时都能问,只是不愿这么快戳破……不是,这有什么好不愿的,他会有顾忌?
鸩王也在塌上坐下来,垂眸望着真宿,好似须臾,又许是过了片刻,鸩王开口道,“身子可还有不适?”
问罢,鸩王暗自咬了下内唇,心下冷嗤自己。
真宿不知鸩王内心的动摇,他摇了摇头,“小的没事。”
“谢传膳的事,能不能不追究他?他身上都是伤,侍卫们都没什么大碍。”
“没事?不是有个左手都废了。”
真宿倒吸一口气,没想到自己无意识地将人伤得这么重。
“那是小的做的,陛下有看见吧,要责要罚,一人做事一人当,都罚小的头上吧。谢传膳断断受不住刑部的责罚的,还请陛下宽恕他。”真宿一骨碌从榻上爬起身,又打算叩首。
鸩王拦住了他,然后语调隐隐上扬,问他,“什么责罚都认?”
真宿觉得鸩王这么问,肯定别有用意,不禁顿住了,然后迟疑道,“是……何种责罚?”
鸩王眼中的笑意变得淡薄,“不是都认吗?”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为着不连累小墩子,真宿纠结了一下,还是点头了,“陛下想如何处置小的,就如何处置。小的全听陛下的。”
真宿那话语说得绵绵的,却仿佛藏着针,鸩王总觉着心脏被它扎了一下,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把让他来当自己随侍的话咽了回去。
未几,鸩王的目光落到了真宿空空的耳垂上,伸出手,然后停在了真宿耳际。他观察着真宿的神色,见真宿只是往右瞥,没有避让,便上手轻捏了一下耳垂。
“戴上朕送你的耳珰,朕就既往不咎。”
真宿觉得被碰到的耳垂痒痒的,同时他听到鸩王的话,金眸一亮,声音里不由带上了显而易见的喜悦,“……这样就行?”
鸩王猝然移开视线,转向窗外头,轻抬下巴,意为肯定。
“谢陛下!”
落雁宫的事很快尘埃落定,让大家意想不到的是,颜贵妃竟是被罚得最重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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