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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拾遗录 (羹一瓢)


  前一刻他还在白公馆里同白啸泓争执,他说的好一口一本正经的道理,大抵是说,开吗 啡加工厂是给洋鬼子提供麻醉药的原料;殷梓轩城府极深,为保自身才逼供事情原委。季杏棠摇了摇头,虚情假意让他恶心。
  若玉醒来时倚靠在穆柯怀里,穆柯睡着了。若玉眯眯眼看见他额上有一道细长的红色划痕。直起身来,若玉只记得自己又犯了瘾晕厥了过去,还做了一个梦,季哥发现自己偷偷被人注射了吗 啡,现在想想还让他有些余悸,若是真的,他该怎么瞧自己,怕是烂泥不如。
  杜子豪从倒后镜里看见若玉醒了,说道,“醒了,我载你去我家,不是我说的”,他朝向黄包车的方向努嘴,“季哥说的。”
  若玉朝窗外望去,看见季杏棠满面愁云,眼里都覆了一层雾霭,那是晶莹的泪罢,才能折射出翩跹的霓虹华彩。若玉问道,“怎么回事?”
  杜子豪心里还不痛快呢,嗤笑道,“怎么回事?我还想知道怎么回事,我在皇苑里开骰子玩的正痛快,天保哥就派人找我去接你,还弄来个穆柯。八成是季哥和白哥又闹矛盾了,季哥要去天保哥那儿住两天,又不放心你,我说你到底是谁的姘头?呿,一个比一个犟,就因为你这破事儿,我老爹要把我送东北去,苦大寒的破地儿。要不你跟着也给我暖暖窝?”
  “滚你妈的蛋”,杜子豪话音刚毕,穆柯的马靴就蹬踹着了他的后脑勺,“你还敢打野雀儿的主意!”
  杜子豪猛地往前一倾,打歪了方向盘又赶紧转了回来,扑棱扑棱后脑勺笑道,“醒了,给人当媳妇儿的感觉怎么样?也不出来找兄弟们玩儿,敢情在家伺候爷们儿。啧,我家可没有你住的地方,晚上出去玩儿一把?”
  穆柯看了看若玉,朝杜子豪啐了一口,“诶?野雀儿住哪儿?”
  杜子豪咂咂嘴,“季哥要去找天保哥,漂亮宝贝要跟着季哥,你说他住哪儿?反正不和你住一起,倒贴的拖油瓶子。”
  说罢,又挨了一脚,“你最近嘴欠的很!”
  杜子豪加重了语气说,“我他妈一想到要去东北,就和你个龟孙子客气不起来。登徒浪子?红颜祸水?这词儿都是夸你俩,都什么玩意儿!”
  穆柯瞧他有些恼了,笑着说,“东北、东北挺好的,小时候跟着我爹去奉天看他们的矿场,我爹就说东北是个好地儿,地大物博,资源丰富,而且中东路和南满铁路贯穿了黑龙江和吉林,奉天城也不比上海差,那儿还有大片大片的野林子”,他揽了若玉的肩膀让他撞进怀里,低头笑着说,“是吧,雀儿。”
  若玉挣了出来,语气平缓又似包含了无限哀思,“上海有英国人和法国人的租界,东北有日本人和俄国人的铁路,确实差不到哪里去,你倒是引以为豪。手握枪杆不想着杀洋鬼子干关东军,吃喝玩乐都很有能耐……大清就毁在像你们这样的腐蠹手里。”
  穆柯闻言捏了他的脸嬉笑,“呦呵,小乖乖,现在是民国了,可不敢把大清挂嘴边儿,小心蒋光头把你毙了”,蒋中正时任南京国民政府主席。
  若玉面露愠色。自李自成率大顺军攻占明朝首都北京,清军趁势入关一统政权,爱新觉罗·皇太极开辟大清。清朝殷家隶属满洲镶黄旗一族,大清八旗里的上三旗舒穆禄氏贵族,赐汉姓殷,宣赫一时。若玉的母亲是汉人,可身体里始终流着一缕满旗人的血,自出生就刻上烙印,命运牵扯着前清,也注定破败。
  穆柯越瞧他生气越喜欢逗弄他,强搂强抱非要把他惹恼了才罢休,若玉越给他甩脸色他就越得逞,偏不理他,闭着眼瞧也不瞧。
  车子缓慢行驶,季杏棠突然拦住了车,轻扣着车窗。杜子豪摇下了车窗问道,“想开了,快上车。”
  季杏棠愠恼心焦只想吹吹凉风不曾坐车,现在也只说道,“子豪,你把梓轩送到天保哥那儿安置好,我有些事要办,晚些过去”,瞧见了车里嬉闹的穆柯,嘱咐了一句,“让天保哥藏严实别惹了苍蝇。”
  杜子豪看见季杏棠身后站着一个西装革履的人,八成又是什么人脉关系的朋友,点了点头比划了个洋手势,“ok”
  穆柯在后面闹腾若玉,季杏棠的声音轻缓没有惹他注意,及至杜子豪关了车窗,哐的一声才惊到他,左右揉搓着若玉的脸问道,“调戏谁呢还耍洋的?”
  杜子豪哼地一笑,“不想和苍蝇说话。”
  穆柯懒得吵他,“那个天保哥,我和他不熟,他整日里窝在那什么亭什么阆苑,病殃殃的活像是林黛玉,看着都活不长,难不成是想让我和野雀儿去冲喜?那要是没了多晦气。”
  “亭寰阆苑。就你会说好话,什么叫没了?你没了他都能活的好好的。还有,是让漂亮宝贝自己去,你别想在天保哥跟前闹腾。”
  穆柯不信收拾不了阆苑仙葩,谁也别想把自己和野雀儿分开,想着就情不自禁地往他脸上亲了一口,“漂亮宝贝?我的。”
  “咦——我他妈撞了邪了,也敢光着屁股和你睡一个被窝”……
  许宝山比季杏棠略微高了一些,刚好到了而立之年,季杏棠唤一声宝山兄。此人和大多数上海男人一样,收拾的极为体面,头发抹了油滑的连只苍蝇都站不住,可他蓄了两个俏皮的小八字胡,走路时腰背挺直气宇轩昂,为人耿直幽默,不曾婚娶,风月场里的妹妹念他是极有风采的漂亮叔叔。他是三友实业社的一把手,纺织业的楚翘。
  许宝山的司机在前面开车,季杏棠和他并肩坐在后面。许宝山见他好像有心事,笑着问道,“怎么了杏棠?还为公司的事发愁?”
  季杏棠摇摇头,“没有。宝山兄手下的贤才能士都任我挑兵点将,我即使是门外汉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许宝山又笑,“那就好”,他顿了顿说,“这个月底卓别林又出新片子了,叫什么《城市之光》,听说拍了三年,就在新光大剧院。我让人弄两张电影票,一起去看?”
  “月底……哦……月底也没什么大事……嗯”,季杏棠本来打算月底和白啸泓一起去招商局看轮船,准备回滨南起祠堂,想起他的所作所为不免心寒。
  许宝山一直打量着季杏棠,怎么看都觉得这小老弟有心事,便说,“杏棠,你二话不说拦了我的车,这是干什么去?这可是哥哥去喝花酒的路,还以为你是个木头,一起去?”
  季杏棠看着从窗边溜走的车水马龙,混迹在尘世间,很容易忘却自己是谁,尤其是现在,他连自己要干什么都不知道,本想找些正事来麻痹自己,现在也没有干劲,多愁善感起来也没听清许宝山说什么,只点头应下。
  许宝山不喜欢洋场里小洋妞,说她们屁股太肥,压的腿难受。车子驶过好几家飘出萨克斯声响的夜总会,来到了充满脂粉气的醉香楼。站在门口,季杏棠抬头看了看檀木牌子,勾栏上的姑娘笑着冲他摇手绢。这家妓院还是白啸泓手下的,只是自己不管这一块的账,想一想,买一个姑娘最多五块大洋,能来这里嫖的却都是腰兜鼓的,就比如说身旁的宝山兄掏出了两大张银票塞进了老鸨子的乳沟,即使是收保护费也是不小的额目了。
  老鸨子并不老,只是风月场里二十七八的岁数都是老人了,小姑娘都要喊一声妈妈。
  老鸨子把银票塞进了袖子里,香扇掩着半老徐娘尤风情的脸,勾着许宝山的脖子在他脸上留了个唇印,轻拧着他的鼻子娇嗔道,“死鬼,又去找哪个洋妞了,姑娘们都想你了。”
  许宝山哈哈大笑,猛地捏了一把她的屁股,“俏娇娘,这不来了吗,还给你找个小情人!”
  徐娘转目望去,“哎呦!”一声,忙把季杏棠往里请,“季二爷,这可是稀客啊!”她转念一想季杏棠是不是来收保护费了?忙喊来四五个姑娘把他拥戴了进去。
  平日里季杏棠不会来这种地方,只是白啸泓不着边际见不到人影的时候,他就来这儿寻一寻,一逮一个准。
  刚跨进门槛,季杏棠就被一个姑娘勾住了脖子,腰肢软的没了骨头,眼波流转抓着季杏棠的手要他揽一揽,吐气如兰在他耳边说道,“呀,二爷身上好香。”季杏棠像个迂腐的读书人,深觉宴安鸩毒,不可怀也,下意识地随手推她一把,人就被宝山兄搂在了怀里,叼着姑娘的耳朵唇语厮磨,“你可比他香多了,闻着就想……”
  越往里走人越多,这里装饰的半洋半旧,男男女女混迹一桌打麻将,洋先生勾搭小姑娘跳踢踏舞,香脂味裹杂着香烟味扑面而来,到处都是醉生梦死的欢声笑语,莺莺窃窃。
  季杏棠跟着宝山兄坐在在楼下的沙发上,宝山兄如鱼得水,女人的黏附撩拨让季杏棠不知所措。
  “不要过来!”一声女人凄厉的尖叫盖过了楼下的众生纷沓的声音。众人循着尖叫声望去,花容浸泪的女子一手攥着被撕开的领口,一手拿着沾了血迹的剪刀。开始人们被惊住了,再后来都甩甩手绢各自欢颜不再观望,司空见惯的事情。那一声尖叫也很快湮没在笙歌中。
  季杏棠仰头看见姑娘凭栏而立,那姿态还真有几分若玉的影子。许宝山与坐在他腿上的姑娘狎昵,姑娘给他剥瓜子塞进嘴里,偷咬了一口伊的手指,又笑着招手唤了声,“俏娇娘”,随即问道,“怎么回事儿?还是个雏儿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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