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影 (知南)

　　他目眦尽裂地指着地上一副受委屈模样的林涧，几乎不敢相信这个怂货是自己亲生的，“林涧喜欢男的”，不——“自己的儿子喜欢男的”这件事几乎都不能想，这条黑体加粗一号字的一段话就摆在自己眼前，他没法忽略，脑袋里嗡嗡乱响，就好像这件事化作利刃，狠狠刺进威风凛凛的林首长心口窝，然后告诉他看吧，你再怎么英明神武，你的儿子还不是个恶心的同性恋。
　　林正钦接受不了，甚至想身体力行——用暴力把林涧叫醒。
　　反正他的儿子不可以喜欢男的，绝对不行。
　　他此时红着眼，绷直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林涧脑门上，“你这个没用的窝囊废！你说话啊！我听你说！你告诉我这些照片里的人不是你？！这些拉手的亲密的照片里没有你？！”
　　“......”
　　林正钦看不见林涧此时的表情，但他确实听到这人哼了一声，那声音不知是轻蔑还是嘲讽，很短暂的一声过后就没了声息，以至于林正钦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看到自己儿子这副模样，林正钦想到的就只有接着揍。
　　抛开恨铁不成钢不说，他更难以置信无法接受，这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让他感觉眼前有点发花，胸口也开始疼，他不由自主地将一只手覆在那上面，眉头紧锁，刚想再说些什么，就看到地上的人终于动了动，像是慢动作一样扶着墙缓缓站起身，因为腹间的抽痛，他站得没有之前那么直，吊儿郎当地靠在身后的墙上，目光里有头顶灯光的颜色。
　　他看向蒋建国的眼神没有一丝愧疚，并不觉得“喜欢男的”这个事有多么不可理喻，他们父子从来也没有安静相处过，没有认真交流过，现在他更不想跟他交流了。
　　于是冷不丁地问：“照片是哪儿来的？”
　　林正钦沉着脸不说话，依旧瞪着他。
　　是何阿姨给的。
　　何阿姨从哪得到的这些照片？
　　林涧觉得自己的头脑从没有此刻这么清醒过，感觉就像一台分析缜密的精良仪器，一点点运转，齿轮之间光滑发亮，一点杂音都没有。
　　——何阿姨不会无缘无故拿到这些照片的。
　　想明白这一点之后，林涧再也说不出什么了。
　　他紧抿着唇，没看怒火中烧的林正钦一眼，姿势别扭地缓步走出了卧室。
　　推开卧室门的那一刻林涧还有心思想为什么林正钦竟没有拦他。
　　他刚一出门，就将这种自娱自乐的想法抛在了脑后。
　　霍雅清整个人贴在他卧室门外的墙上，背靠着墙，双手全部盖在嘴巴上，眼泪已经糊了一脸。
　　她在哭。
　　林涧茫然地想。
　　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的，或者她是跟林正钦一起来的，只不过不敢进来。
　　刚才屋里发生的事她都知道。
　　霍雅清泪眼朦胧地向林涧看过来，双肩此时格外瘦弱，一抖一抖，和她紧皱的眉头一样，都那么难过。
　　这一幕比屋里那一幕更让林涧触动。
　　他看着霍雅清的眼睛，即使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并没有错，但还是不知道为什么抬起双手，搭在她肩膀上安慰地拍了拍，然后淡声说道：“雅雅，对不起。”
　　他的声音太轻，几乎有了薄纱般的质感，很不真实。
　　他所对不住的人，算来算去也就剩眼前这个温婉善良的女人了。
　　他不知道她看到那些别有深意的照片时是怎样的心情，又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出现在他面前，而面对林正钦时，又是如何受煎熬。
　　她或许知道了，更因为了解林正钦的性子，可能一开始就想瞒住他，目前看来还是没能瞒住。
　　林涧几乎快相信真的有命运这种东西存在了。
　　这东西让自己与众不同，让自己想逃却不知从何处逃。
　　林涧勾着唇自嘲地笑了两声，转身出了家门。
　　-
　　这次开门的依旧是付姨。
　　中年妇人看样子都要休息了，她身上穿着睡衣，面带倦容，一天的忙碌之后给使她十分疲惫，看到门口站着的林涧时都没来得及将这种疲惫掩去，只是眼睛一亮，叫了他一声。
　　“大宝怎么来啦？这么晚还过来是有什么事儿吗？”
　　语调依旧平稳舒缓，人也慈祥。
　　只不过林涧此时实在没心情跟这位妇人贫嘴闲聊，他的失魂落魄几乎挂在脸上，只轻声问了一句：“何维在吗？”
　　“在呢！”付姨笑眯眯地回答，显然并没注意到林涧的异常，招呼他快进屋，“你先坐会，我去给你叫...”
　　“不用了，”林涧答，“我就在这等他，跟他约好了要出去一趟...外面冷，让他多穿点衣服。”
　　付姨不疑有他，“好嘞，那我马上去叫他。”
　　何维很快就出来了，原本平静的神色在落到林涧身上时骤燃一变。
　　林涧的衣服有点乱，脸也很白……不。
　　何维眯着眼细看。
　　左半边脸发青发紫，已经肿了。
　　他直接几步跑过去，在林涧身前站定，什么都忘了，一只手抓着他的肩膀，另一只手要去摸林涧的左脸。
　　但是林涧躲开了。
　　何维眼神一沉，收回的手搭在他另一边肩膀上。
　　“怎么了？”
　　他语气温和，像是潺潺溪水。
　　但林涧真的没心情跟他周旋，而是率先转身摁了电梯。
　　何维被他的动作弄得摸不着头脑，他们家就住一层，根本没有用电梯的机会。
　　付姨通知他出去的时候他还没休息，这会儿除了他以外的人都睡觉了，因此他没有负担，将门锁好后就跟着一言不发明显十分反常的林涧进了电梯。
　　电梯一路上行，在顶层停了下来。
　　林涧率先走出来，然后上了眼前那半截楼梯，何维一看便了然。
　　两个人来到了楼顶天台。
　　林涧在何维进来之后动作很轻地将通往天台的门关好了。
　　而何维目睹着一切后愈发不安，担忧地看向林涧，抬手想碰碰他的肩膀，却被林涧反应飞快地躲开。
　　掌心落空。
　　何维皱了皱眉，不明所以。
　　“大宝，你怎么了？”
　　林涧终于抬起眼皮看向他。
　　何维直接被他冰冷的目光慑住，莫名感觉背后一凉，心里愈发不安。
　　而林涧下一句话就证实了他的不安。
　　“你找人跟踪我？”
　　“......”何维瞳孔一缩，神色猛地僵住。
　　而林涧像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迫不及待想说个痛快。
　　那些压抑的、不便吐出的话，都说个痛快。
　　他语气平平，又重复了一遍：“你找人跟踪我？”
　　深吸一口气......
　　“你他妈找人拍我？！”
　　这话一出，何维只感觉眼前一花，有什么东西带着一阵风朝他劈头盖脸地砸过来，他下意识闭上双眼......
　　林涧的拳头落在自己耳边，砸在了一人高的水泥围栏上。
　　何维也猛地反应过来，还有些难以置信，“大宝？！”
　　他知道了？！
　　林涧抓住了他的领口，勒着他向前探去，两个人几乎脸贴脸，借着不太明亮的月光，何维看到这个人眼里慌乱失措的自己。
　　与此同时，耳边响起的是林涧咬牙切齿的声音：“何维，何二宝，你能耐了，啊？”
　　你他妈找人跟踪我？！
　　“真了不起啊何维，你都会干这么肮脏的事儿了，花不少钱吧？我这么值钱，你干这事儿也挺费心思的吧？”
　　不是！我只是...
　　“真厉害，你们神童的脑子都他妈有病！我干不过你，我认输，你放了我吧，行不行？”
　　不...我不是...
　　眼前的人的五官像是放大了无数倍，落在何维眼里时格外清晰，以至于他每一个表情都会被他轻易捕捉到。
　　他的狠厉、怒气，以及像是被消磨掉的可贵的感情。这个人的眸子彻底暗了下来，像是熄灭的灯光，慢慢变得死气沉沉。
　　他的不甘、痛苦，全都被何维看了个清楚，并转化成刀子，反向插进何维身体里。
　　好难过...
　　怎么会这样...？
　　林涧怎么会知道这件事？他明明都...明明都把照片收起来了啊。
　　母亲进了我的卧室？！
　　一瞬间，何维几乎脱力，要不是还被林涧揪着，整个人差点就滑落到地上。
　　林涧知道了......
　　林涧知道了......
　　怎么办？
　　何维能感觉到到自己的心跳得很快，几乎快要跳出嗓子眼来。这种焦虑无疑是强烈的，在众多难言的情绪中，他用纷乱的头脑极力思考，思考怎么能留住眼前这个人。
　　怎么能...不让他走，不失去他的感情？


第18章 第 18 章
　　夜幕降临后晚风徐徐，白天的暑气完全被吹散，近来温度开始回落，再过不了多久秋天就要来了。
　　天台作为楼顶本就少有人来，也并未安排固定的人员定时打扫，因此这上面并不空旷，周围的角落里堆了很多杂物，有废弃的沙发桌椅，也有生了锈了锅碗瓢盆，它们静静地缩在一边，仿佛拟人化之后被眼前环境震慑到的孩子，惊恐地瞪着那个瘦高青年，好像他但凡多吐出一个凌厉的字眼便能哇地哭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