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霓叹为观止,目光微妙地瞟了眼青蕙。
高衍将购物袋放在她们房间的柜子里,念念不忘地问辛霓:“活动怎么样?”
“很好。”辛霓忍不住跟他说活动的细节。
他们二人互相问答之间,青蕙开始拆各种购物袋,除了少数几件衣服,里面多是各种奢侈品包包和珠宝首饰。她坐在战利品中间,神情安宁而满足,就像脱离了他们两人,去到了另一个空间。
末了,青蕙把高衍打发去订餐。她关上房门,拉上窗帘,去卫生间更衣。不久,辛霓看见青蕙如内衣模特般走了出来。
“好看吗?”她穿着一套让辛霓脸红的情趣内衣,轻薄的玫红蕾丝,极其紧窄的G弦裤,近似全裸。
从美学的角度来看,她的身体是完美的,尤其是小腿和腰窝处的线条,足以让任何女人自卑。
辛霓本能地觉得她其实是在挑衅她,她暗忖,莫非是她介意自己最近和高衍交流太多。
“为什么买这样的东西?”
青蕙在镜子前拨弄着自己的头发,眼含深意地妩媚一笑,答非所问:“6月就要到了……”
接下来的假期,辛霓哪里也没去,专心为考试月做准备。而青蕙则忙于将她的战利品在亚马逊上转售。那些包包和珠宝,她一件没留,全部变成了现金,然后再花很少的钱,买了几件赝品。
全新的二手奢侈品依然保值,青蕙因此进账了一大笔钱。
巴斯之行,大概在经济上重创了高衍,好几次,辛霓撞见他一个人在自习室啃面包。辛霓考虑了一下,装了些现金在信封里,找了个时间递给他:“天天吃面包,怎么受得了?”
高衍打开看了看,将信封推回辛霓面前,感激地冲她微笑:“心领了,我从小受的家教是不能举债。”
“为什么不打电话给你妈妈,让她提高信用卡额度?”辛霓食指支着下巴,探究地盯着他的双眼。
“我花钱的地方一向不多,如果打电话给她申请额度,她一定会怀疑我,让人来查我的。”
“你的信用卡已经刷爆了吧?你不怕她发现异样来查你?”
“巴斯那趟,主要用的是我的私房钱。”
“所以,你破产了?”
高衍点头,喃喃地说:“我得重新考虑我的大学志愿了,修哲学的话,可能没法养活青蕙。”
“你原本竟然是打算修哲学?那新思集团怎么办?”辛霓诧然。
“交给职业经理人吧,我哪里管得来一个集团?”高衍耸肩。
辛霓想得出神,高燕琼一介女流白手起家,纵横捭阖多年,打下偌大的江山,却要面临后继无人的凄冷境遇,不可谓不讽刺:“你妈妈恐怕要失望。”
听她这样说,高衍低下头,右手的笔无意识地在笔记本上画着凌乱的线条:“辛霓,你信吗,我也许就是想让她失望。”
辛霓疑惑地看着高衍,他没有说话,笔下的划痕越来越重,脸色也越来越凝重,笔尖划破记事本的霎那,他猝然开口:“我永远都不会原谅她。”
凄厉决绝的表情让他清秀的脸扭曲变形,伴随这句话的,还有他突然就决堤的眼泪。
辛霓蹙着眉,将面巾纸递给他,迟疑了下,又安慰性地拍拍他的肩膀。
他的悲伤略微松动:“养过热带鱼没有?很漂亮,五色斑斓的,机灵可爱,很容易让人心生喜爱。但只有亲自养过,才知道它们之所以能够活下来,变得更大、更强,是因为噬咬残杀同类的本领比别的鱼强。知道这种真相的人,再看见漂亮的热带鱼,唯一的感觉只会是恶心、毛骨悚然——
“你可能知道,我妈妈是内地最有名的实业女王,她救过一个濒死的国企,开过摩托车厂,现在又把冰箱卖到了全国市场份额第一。很多人都认为,我内心一定很为她骄傲,其实并没有。我就像是一个亲手养过热带鱼的人,我比谁都清楚她是怎样成就今天的。”
他擦去眼泪,声音腔调变得低柔而沉静:“辛霓,你愿意听听我们的故事吗?”
辛霓点头,眼神里有种让人变得祥和的温柔。
“我妈妈出生在温州苍南县一个农村,她的原生家庭很穷,她下面还有一个弟弟。穷人家的长姐,命中注定是要为家庭、为弟弟牺牲的。她只读完初中,就辍学在家务农,赚钱补贴家用,等着十八岁那年换一笔彩礼给弟弟娶媳妇。
“但是十八岁那年,她未婚怀孕了。没人知道那个让她怀孕的人是谁,也没人站出来负起这个责任。外公外婆逼她打掉孩子,然后嫁人,给弟弟换嫁妆。她假装同意,却在第二天逃走了。
“那个年代,一个贫穷的单亲妈妈,要吃多少苦,要受多少侮辱,不是你我能够想象的。她打了很多份零工,没日没夜,终于在生下我的时候,攒够了一部照相机的钱。那时候去公园帮人照相,是很赚钱的行当。她把我绑在怀里,一边干活一边照看我。
“这样过了一年多,我学会走路后,不再甘于被她绑在怀里,无时无刻地哭闹挣扎,她不得不把我关在家里。她怕我乱跑出事,就学着别人的样,用根绳子把我绑在窗户的把手上,然后把饼干丢在地上,方便我饿的时候捡起来吃。
“有天她去公园上班,走了一半路,肚子忽然疼得不得了,于是急急忙忙地往回赶。谁承想刚打开门,她就看见我的脖子不知怎么被绳子缠住,正不断翻着白眼。她大概这辈子都忘不了当时的心情,因为她起码跟我念叨了一百多遍:她吓得魂飞魄散,手忙脚乱地把我解开,抱着我撕心裂肺地大哭。她哭了很久,然后发誓要赚钱,赚很多很多钱,让我过最好的生活。
“会说话以后,我常常追着她问:我爸爸呢?为什么我没有爸爸。她的回答是,你爸爸去外地赚钱了,等他有了钱,就会回来接我们。她当时的表情好天真,比两岁多的我还天真。你看过《大话西游》吗?和紫霞仙子说‘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总有一天他会踏着五彩祥云来接我’时一模一样。但哪怕是两岁多的我,也不会去吃一个虚无缥缈的饼,我不要等,跟她吵着闹着要爸爸。她没办法了,就花五分钱买支棒棒糖给我,笑容甜甜地对我说,以前她心情不好了,爸爸会买这种糖给她吃,这种糖里就有爸爸的味道。我尝了一口,就更想要爸爸了,因为爸爸的味道好甜。
“等我长大些,日子更艰难了,好多人劝她趁年轻嫁老头,她咬紧牙关就是不同意。她高傲地对那群大婶说,我有老公的,我老公去深圳捞世界了,我老公是苍南县最聪明最能干的男人,他总有一天会西装笔挺地来接我们去住大房子。真的,那天晚上,他发过毒誓,许过诺言,他不会骗我……
“她就一直这样等啊等,等到那种棒棒糖涨到一毛钱时,她终于明白,他不会回来了,棒棒糖会涨价,女人会老,誓言会变,一切只会越来越糟。
“她第二次发誓要赚钱,要赚很多很多钱。那个男人不会来接她了,那就让她西装笔挺地去接他吧,把他接进大房子里,用钱活埋他。那个时候,最赚钱的小行当是修表,现在很多有钱的福建人都是当年修表起家的。其实修表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外行人看得金贵,内行人往往只要打开表盖动个螺丝,加点油就能让一只表动起来。但只要师傅一开盖,就所费不赀了。那段时间……”
高衍流畅的叙述忽然中断,他强迫自己,把头死死地往桌面上压。
“高衍,不想面对的事情,就不要去想。”辛霓揪心得厉害。
“不,你听我说完。”像被逼迫到了极致,他的肩膀和手开始瑟瑟发抖,“那段时间,我经常撞见一个修表的男人来家里。后来,我妈的修表摊子开了起来,但没开多久,她的摊位就被一个女人泼了粪。泼粪的是那个修表匠的老婆。两个女人扯着头发在大街上打架,样子不比阴沟里的老鼠好看。街坊开始说我妈是妓女。我走在街上被人指指点点,在学校被同学嘲笑殴打。我真的是受够了,有天我把饭碗砸在地上,大声和她争吵,吵到崩溃的时候,我骂她是妓女。她当时愣住了,然后把掉在地上的饺子捡起来,一个个放进嘴里。她说,这些饺子是我花钱买的,我赚的每一分钱都不容易,以后你再糟蹋钱,不要怪我打你。外面的人,怎么说我都可以,说我是鸡也不要紧,但你不可以说我,为什么呢?我养活你啊,活着有多难你知道吗?你不但不可以说,以后等你功成名就了,还要回这里来给我盖一座贞节牌坊。
“从那天起,我开始恨她。我觉得面前这个人是个邪恶的魔鬼,这个魔鬼占据了我妈妈的躯壳,吞噬了她的本性。我变得阴郁、自卑、自闭,连走路都只贴着墙角走。一整年,我都不跟我妈说半句话。考虑到我的身心健康,她带我搬去了省城,在Z大附近租了房子,继续摆修表摊。她白天工作,晚上就扮成学生的样子去Z大自习室读书,她自学了金融和英语,不懂就问那些男学生。那些男学生个个都恨不得对她倾囊相授。她用功极了,像海绵一样汲取一切知识。这样半工半读了一年多,她考下了会计证、驾照、证券从业资格证书、英语四六级证书。在省城,没人知道我们的过往,同学对我很友善,我不再缩成一团。妈妈努力蜕变的样子打动了我,因为屈辱而产生的仇恨开始淡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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