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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眼(卿淅)


“拜,加油哦。”岑末和他挥手。
费怡将叶筝领到搭好的戏棚上——
一个临时搭建的流动外景,由竹、杉构成梁柱及框架。*
“接下来要拍的这场戏会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是温别雨代替阿庭上台唱《幽媾》,你把宜春令这支曲唱完就可以了,不需要做其他表演。”她和叶筝走到一台摄像机前,这里已经放好待会儿演出要用的道具——
一张桌子、一个烛台、一张杜丽娘的画像
“第二部分是温别雨唱完宜春令之后,他看到了台下准备离场的周海和简昔年。”费怡从兜里拿出一张贴纸,半蹲在地上,把贴纸贴到他们正站着的位置,“到时候你就从这里开始向前跑,跑快一点,因为你很想追上他们两个,怕晚了他们就离开了,以后再也没有办法见面。”
做完记号,费怡又带着叶筝往前走,到台边时,费怡站住身,将手里的剧本和对讲机交给助理,“这时候的温别雨已经不在乎会不会毁掉演出,他只想追上周海和简昔年,所以他选择从台子上跳下去。”她垂眼去看台下,工作人员还在搬防护垫,闻声,他们又抬头向费怡打招呼。
费怡冲他们点点头,继续和叶筝讲戏,“但等等开拍的时候,比起跳,你需要做一个摔下去的动作。”
叶筝跟过来看了下戏棚的高度,三米左右,底下还有两层防护垫,不算高。
“至于怎么摔,我会示范一次给你看。”下面的防护垫已经铺好,费怡退到台子边缘,用一种严肃的语气和叶筝说:“希望你等会儿摔的时候不要犹豫,因为那时候的温别雨只有一种情绪,那就是着急。”说完,她摆摆手,让下方的工作人员退到两边。
接着,她用一个绊脚的姿势摔了下去。那模样看起来几乎能以假乱真。
“费导!”叶筝赶紧跟上。
台下,费怡自己撑着软垫站起来,“没事,我没事。”
叶筝也跟着跳下去。垫子沉厚,不会过分绵软,能起到一个很好的防震缓冲功能,但想起费怡方才摔下来的姿势,叶筝仍然是心有余悸,“费导,”叶筝望着她,“其实你演技也很好。”
助理将费怡的剧本和对讲机交还给她,耳机线在脖子后绕一圈,费怡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居然朝他笑了下,“演员可以没演技,但导演不可以没有。”
正式开拍前五分钟,黎风闲开车来到片场。今天戏里的道具全是闲庭外借给剧组的,老胡对这些砌末戏箱一直宝贝得紧,说什么都要来现场督工,黎风闲只好载他一块过来。
“老胡!这边!”姚知渝提着个纸袋,奉命到门口接他们。
“知渝啊,好久不见。”老胡上前,捉着姚知渝的手,拍了拍,“这么冷你就别下来了。”
“我不下来你们进不去,现在出入都管得严。”姚知渝把纸袋交给老胡,“这是您最喜欢的毛尖。”
“有心了。”
姚知渝给他们在导演桌后留了座位,一进场,正巧听见费怡喊“Action”。
“斜阳外,芳香涯,再无人有伶仃的爹妈。”温别雨一身白蓝色渐变褶衣,头戴轻纱,手捏兰花掌,翻手,提腕,作遮脸,“奴年二八,没包弹风藏叶里花,为春归惹动嗟呀,瞥见你风神俊雅。”
这是老胡第一次来拍摄现场,到处都是黑不溜秋的摄影机和收音工具,他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看,最后还是姚知渝搭着他的肩,给他指了个固定机位的监视器,“您可以看这里,拍的是全景正面。”
“唱得不错嘛,这个顿挫、连断,一听就是风闲教出来的。”老胡端着下巴,问:“他学了几个月?”
“有半年了吧。”姚知渝说。
老胡嗯了声,算是认可,“半年那的确学得很快了。”
“要不然风闲怎么会答应教他呢,”姚知渝瞟一眼黎风闲,笑了下,“孺子可教也。”
黎风闲戴着耳机,像是没听见他们说话。
戏棚上。
“无他,待和你剪烛临风,西窗闲话。 ”温别雨伸出兰花指,捻起老四戏服上的水袖,牵着他走了一段圆场。
宜春令唱完,费怡叫停拍摄。
叶筝正了下头纱,走到台侧,看费怡和黎风闲在研究刚才的那场戏。他没打扰他们,退到一边站着,Linda上来帮他把头面理好,又塞给他一个暖手宝,“你这暖手宝充好电了,要不要去后台坐坐?这外面也太冷了点。”
“不用。”叶筝说,“这条估计没过,还得再唱一次。”
台下的人沟通完,费怡拿起无线扩音器,不出意外地,“叶筝,这条要再来一次。”她想把麦克风转交给黎风闲,但黎风闲没接,他和费怡说了两句什么,然后兀自上台,来到叶筝身边。
“黎老师。”叶筝很客套地喊他。
这阵来了风,凛冽地向叶筝脸上打来,冰锥一样,刺得他眼睛都疼。正想抬手遮一遮,黎风闲往边上走了两步,替他挡住这阵风。挨近的香气,犹如某种开在冬天里的花。叶筝水袖往上掂了两下,握在掌心的暖手宝向上亮出,“你要吗?”
黎风闲低头看着他的手,片刻后,右手覆上去,温暖的热度传至他指间。
叶筝以为他是要去拿暖手宝,想松手时,两个人的手指无意地撞了一下。像被猫咪的尾巴卷过,叶筝缩了缩指尖。就在这时,黎风闲的指节突然越过那个暖手宝,扣进了叶筝指缝。
叶筝心里一个激灵,下意识去看周围的人。一颗心还在狂跳,黎风闲就漫不经心地抽回手,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那般,拿走了那个暖手宝。
“那就谢谢叶老师了。”黎风闲说。
“刚刚那场戏……是不是最后那句没断好?”叶筝抖了抖水袖,把发烫的指根藏进去。
“嗯。”黎风闲捏着暖手宝,目光稍抬,去看叶筝的脸,“还有‘没包弹风藏叶里花’这句,你唱得有点飘,字要咬实一点。”又给叶筝演示了一下这句的唱法,黎风闲回到台下。
“那我们再来一条。”费怡按下对讲机。
演员到位后,场记前来打板,“第九十七场,A6镜,第二次——”
“Action.”

犹若从睡梦中醒来,有些怔然地,温别雨张开双目,凝视着房顶。
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灯,鼻尖有浓烈的消毒水味,他活动着酸涩的眼球,往下看,站在他前面的,是一张张带有口罩、麻木枯瘁的脸。白大褂、蓝手套,手里拿一个注射器,弹两下,挤出一点药水。
针头在光的干涉下变得凛然。
视线穿过人群,他看到一张病床推了进来,轮子滚在乳白色的地砖上,一次左转,病床停到他的身侧。这时他才分辨出病床上躺的是个男人,六、七十岁,只露出一张脸,四肢和身躯都被约束带捆绑着,两只眼睛愣瞪,嘴巴一开一合,沫子溅得四处都是。
他在说什么呢。
不知道。
好安静。
烈日从窗逢里透进来,河一样流经他的身体,温别雨偏过头,看着那条河从他的上臂滑至肘关节,再是下臂、手腕——
要不是那条黑色环带拦截住了它,想必这条河可以流得更远、更畅快。
“唰——”大脑自动补全了声音,阳光被人抹杀,窗帘合上。屏绝掉热力之后,温别雨感觉到了冷,一阵萧然的凉意袭上心头,于是记忆便成碎片般,在脑海中失序地迴旋、跃动——
“戏班不需要你了。”
“抱歉,小雨……”
“温别雨!周海对你那么好,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么对他——”
很多人在和温别雨说话,漫天暴雪,总不会停的样子。
“你妈是病死的,死之前,她像个疯子,那是她亏心事做多了的报应。她活该。”
“小雨,你来替周海唱杜丽娘。”
“温别雨?他哪里都比不上周海。我看陈杏是昏了头才会收他当徒弟。”
“你就是个打杂的,好好干你的活儿去吧。”
“小时候你就爱喝牛奶,你妈每天早上出门前都会给你煮一碗。”
天地缩成一张木床的大小,四周漆黑异常,他坐在床若上,捧着一碗牛奶,暖的,有糖霜一样的颜色。
“温别雨!我知道你想抢周海的角色!”锵然的女声从他身后传来,“我告诉你,有我简昔年在,你休想欺负周海!”
不是的,我没有。我没有。温别雨寻索着声源,慢慢地回过身。奇怪,周边的黑暗突然不见了,他又站到了一个院子里,脚下是水泥地,面前有一座两层高的楼房,抬头上看,周海在二楼窗边对他说,“你点就行,我看着。”
于是烟花点燃,直升云霄,他颤抖着手,紧捏一根火柴,火光在风里搖弋,明明隔了那么远,他却能清楚看见周海的表情——
他在笑。
和第一次见他的时候,相差无几。
“今天是你生日,生日就来许个愿。”
“从现在开始,你就和我一样,该叫陈老师师父了。”
“下雨了啊,你怎么还不回去?”
“所以你也不想搭理我对吗?”
“你也是戏班的?我之前怎么没见过你。”
长长的风舌刮过来,火柴上的红焰飘散了、熄灭了,原来烫人的火也是这么的脆弱,和那枚承载着生日愿望的蜡烛一样,终将沦为愚不可及的废品。
“叮铃”,那根火柴化作一枚钱币,从他手中滚落,他想起周海曾经说过,死亡是有重量的,和两枚硬币差不多,落在地上会发出碎冰一样的轻响。
是真的啊。
他还说,春天快到了,那时候后院里的花一定很漂亮。
为什么?
他扭头看他。
因为牡丹是国花,花之富贵者也,一定很漂亮,我还没见过这么多的牡丹呢。
猝地,一只手拉住了他,将温别雨从院子里拉到一条烦嚣的街道上。报摊、电话亭、当铺,满街都是人,一片冰淩凌的雪吹到他唇角。太冷了。想抬手去擦,却让那人抓得更紧。
走快点!那边有卖红薯的!
小雨,快走!你闻不见吗?好香。
猛向前栽了几步,温别雨没能跟上他的速度。慢点。他嘴型开合,慢点。
但那人好像听不见。仍拽着他小跑。
转过街角,一辆车子在马路边发动引擎,他们被迫停下脚步,等待这辆汽车离开。
在巷道里起步总是缓慢的,司机几乎是蜗牛拖壳搬挪动着车子。
透过车窗,温别雨瞧见了那个红薯摊。一个铁桶似的炉子,摊主用手掰开一个冒热气、红皮黄心的红薯,递给摊位前的母女。
你想吃几个?我们买两个好不好?
那声音与摊主的吆喝重叠。
好。好。他点头。
那股力量一路引领着他到红薯摊,刚才那对母女还没走。小女孩儿扎两条辫子,红袄子配毛线帽,一双小圆眼呆头呆脑地盯着他看,十足好奇的模样。
顷刻后,他听见小女孩说话了。
妈妈,他是什么人……
母亲立马抱起小女孩,和温别雨对视,眉眼间皆是恼色,她抬手护住女孩的脑袋,骂道,你干什么呢你?!
瞬间,女人的声音大了起来,疯子、神经病、臭乞丐。呛骂声轰得他一阵脑晕,温别雨转过头,发现他旁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个衣衫褴褛的男人,头发垢腻,穿着的衣服也好怪异,一双袖子长得出奇,几乎要拖到地上。
整条长街上的人都看向这个男人,成百、成千只手指着他,还是那几个词,疯子、神经病、臭乞丐。
真可怜。
小雨!这边!
那个嗓音又喊他,在远处,温别雨找了好一会儿才看到马路对面的人。
小雨,快过来!
他向他挥手。背后是大片如花似锦的霞色,夕阳零碎地烫在那人的发丝上,像一捧从天上流落的金水。
不是买红薯吗?怎么又走了?真不讲道理。
走到路边,温别雨看了看行车道,一辆车子高速前行,他准备等这辆车过了以后再走。这天气实在太冷,他想,等等他要告诉周海,这种天气不适宜出门。
恶心,滚远点!怎么又是这个人,好吓人呐。天,他想做什么?别过去,他有病。妈妈,他身上的衣服怎么跟件袍子一样?不是袍子,是唱戏穿的,估计是从哪个地方偷回来的。这都几年了,他怎么还没死?是癫痫吗?不知道。总之就是有病。听说是从疯人院里跑出来的。啊,那真是个疯子,离他远点。他站在哪里做什么?
温别雨又听到有人说,眼睛就是身上的灯,你的眼睛若是瞭亮,全身便就光明。*
车辆快要开到他面前。再等等,再等等吧,马上就能过去了。马上就能去找周海了。
纷纷扰扰的步调自他身旁经过,他昂首看天,雪还在下,下进枯枝里,下在牌匾上,下到他拙涩又不敢流泪的眼中。
小雨,你再不过来我就走了!
那人站在日落的拐角,对他笑着说,我真要走了。小雨,你太慢了!他动身启步,与身边的行人错身,向街的另一个方向走。那样的沉默、坚定,融入世界。
快走呀!现在追上去还来得及!一个声音在温别雨的脑海中响起。然后,一双手搡在他背上,那个乞丐朝着温别雨冲了过来,猛力将他推到马路中央。
“啊——看车!!”
刹车声杂着小孩的啼哭覆盖过整个冬日黄昏。
天上明净无云,像一块布,两三只鸟拍着翅膀飞过,大概是要回到它们自己的巢里去了。
好安静。
望着天,他居然看到了时光倒流的景象,那些碎片再一次出现了,来回梭巡、拼接,他也像那几只鸟一样,让往事随风,一切一切,都回到了那个夜色醉人的秋天。
他回头,一道身影从窗外翻进来。这次没等对方开口,他先问,你是来找我的吗?
不。怎么可能。我是来和道别的。
哦,好,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两枚硬币从他口袋里滚了出来。
“小姐,前面好像有车撞死人了。”司机说。
“晦气。”简昔年撇过脸,挽着周海的手又紧了几分。
车在这里停了好久,她不敢往外看,怕见着什么不好的东西。她打算和周海说说话,一抬眼,却看到周海正注视着窗外。
顺着周海的视线看去——这下她不想看也看见了,两个警察用担架抬起一个盖了白布的人,那人的两只脚露在外面,被鲜血染红。
简昔年微微皱眉,“你看这个做什么!不觉得……“她顿了顿,似乎是在思考措辞,“不觉得恶心吗?”最终,她选择这样问。
周海目光从那人脚腕系着的红绳上收回。
他没有说话。
道路恢复畅顺,汽车朝着无尽的远方开去。
“叶筝!”
“叶筝!”
“恭喜杀青!”
“辛苦叶老师了……刚才那个镜头太棒了!”
雪还未停,叶筝坐在路肩上,恍惚地望着刚才“撞车”的地方,道具血浆洒在地上,烟尘中依稀有火的气味,他脸是湿的,一条条水痕扒在面颊。
他不是第一次见到车祸现场遗留下来的血迹,一样的红,一样的刹车、鸣笛。
一样有好多人在和他讲话。
大雨打在他身上。
“叶筝,别睡,很快就不疼了……”
“爸爸呢?”他站在重症病房外,竭力拉住医生的外袍,“我要见我爸爸!我爸爸怎么了?”
“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好安静。
长廊里有泪水淌到地上的响声。冷气从半开的门缝中一股一股往外溢,随着护士关门之势,像人的呼吸被裁断。他终于不觉得冷了。
可是爸爸,到底要怎么样才会不疼呢?
此刻还能象征他是个活人的东西,便是疼痛。大概是场面太过的静穆,叶筝产生了幻听一样的精神错觉,一个温蔼的男声在他耳边逐字逐句念道:“叶筝,走,我们明天就去游乐园。”
不要。叶筝拼命摇头嗫嚅,“不要,不要,爸爸,我不去了,我不去了!”
“叶筝。”
惶惶地眨了下眼,四面白墙随之崩碎。医生、病房、无人的长凳,幻影般消散了。一把黑伞撑在叶筝头顶,他还坐在沥青路上,摄像机、道轨、悬吊式麦克风,所有拍摄器材啊全都被清走了,路中心的血迹被一道身量挡着。
黎风闲到他面前单膝跪下来,头上沾着粉雪,眼眶有些红,没了平时的冷静从容。叶筝抱住双膝,左胸痛得厉害,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不出声地看着黎风闲。他戴的假发套做得很脏很乱,戏服也在血泊里滚过一遭,不用想也知道,他现在的样子,应该和真乞丐差不到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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