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筝从包里拿出一叠用橡皮筋捆好了的相片,“爸,”他把相片放到地上,站起身,“这是我去年拍的,特地带来给你看看……不过应该还是没什么进步。”
一个晴朗的好天气,太阳光直照到石碑上,把上面刻着的字晒得又硬又亮,叶筝看向父亲的照片,右手往外,寻到黎风闲的手,轻轻握住,“这次我还把我男朋友带回来了。”他抿着唇,静静立着,在树木摇晃不定的光线之中,嘴角慢慢展成一条线,然后翘了翘,“我先带他来看看你,晚点再回家见妈妈。”叶筝说,“你会支持我们的吧。”他很淡地笑了下,“我知道你一定会的。”
黎风闲看着地上那一叠相片,有夕阳、有云彩、有月亮——全是关于天空的照片。想起什么来,他摸过口袋里的钱夹,展开,从里面拿出一张拍立得——
相纸被他保存得很好,用一张封膜套着,在日光下反射出闪眼的光。他将拍立得塞到那叠相片的最底层,然后站到叶筝旁边,重新牵住他的手。
回家之前,叶筝给叶笛去了通电话,说他们可能还有四十五分钟才能到家。叶笛说好,让他们上楼之前记得在超市买两罐啤酒,叶母做菜要用到。
回程的路上,叶筝一直捏着手机玩,一会儿摁锁屏,一会儿调静音开关,都是完全没意义的动作,但他心中紧张,手上闲不下来,总想找点事情做,就揪着手机一顿弄。黎风闲看他一眼,手覆过去,在他掌背上按了按,“再玩手机要坏了。”
“啊……哦。”叶筝停下来,盯着他们短暂交叠又分开了的双手。虽然回家之前他就做足了心理准备,可他没想到会在自己坦白之前先一步让母亲发现,这种让家长戳破恋情的心情并不是很好……
到楼下超市的时候,叶筝推了辆小推车,除了叶笛叮嘱的啤酒,他还另外买了几款饮料,全是叶笛爱喝的。一并结账上了楼,叶筝在家门前,按响门铃。
“回来了?”叶笛揭下脸上的面膜,出来迎接他们,“拖鞋在鞋柜里。”她用指肚揉着眼周,示意他们两个自己换鞋。
叶筝拉开鞋柜,从里面取出两双拖鞋,其中一双还有塑料封包着,他拆开包装,把拖鞋放到黎风闲面前。
“我先把啤酒拿进厨房。”叶筝踢掉脚上的运动鞋,趿上拖鞋,拎着袋子往厨房走。
“妈。”厨房有菜刀碰着砧板的声音,唰唰的,十分规整,叶筝把啤酒拿出来放到料理台上,剩下的果汁茶饮装冰箱里。
叶母切着萝卜丝,头也没抬,“你和风闲先在外面坐坐,饭一会儿就好了。”
“妈……”叶筝到水槽里洗了把手,小心地看着叶母,“用不用我帮忙?”
“不用。”叶母放下菜刀,又把灶台上炖着的汤转小火,“家里不是有客人吗,你在厨房待着做什么?”
“好吧。”看叶母一个人处理得过来,叶筝擦掉手上的水,拐出厨房去找叶笛。
“哎呀,黎先生,这怎么好意思……”叶笛坐沙发上,腿边趴着一只圆滚滚的大肥猫,或许是刚敷完面膜,脸上容光焕发、晶莹剔透,连带着笑也甜美几分。她抬起左手,腕骨上方搭着一块表,表盘呈水滴形,有钻石镶饰,她用两只手指拈住表带,往灯具下一照,整只手表都散发出锃亮的光,矜贵又优雅。
“不知道叶小姐喜欢什么,擅自做的主意,还请叶小姐见谅。”黎风闲拿着个方形的礼品盒,看到叶筝过来,他往边上让了点。
“姐。”叶筝到叶笛旁边坐下,两只手伸过去,“我帮你带上好不好?”
“好。”叶笛便悬着手不动了,由得叶筝解开表扣,替她戴上。
尺寸不大不小,刚刚好。
叶笛拿出手机,把手拗了好几个造型,又让叶筝给她拍几张照发朋友圈。
这边试戴完手表,那边叶母已经开始准备上菜。叶筝和叶笛都到厨房里帮忙,连那只叫笨笨的三花猫也一扭一扭地过去围观。
等菜上全,叶笛摘下叶母的围裙,将她按到座位上,“妈,您辛苦了,您就先坐着,歇一会儿。”
“不行,还有汤……”叶母欲要起来。
“哎哎哎,行了行了,汤叶筝在舀,您别着急。”
片刻,叶筝端着一大碗奶白色的鱼汤出来,桌子上五菜一汤,叶笛坐到叶母边上,叶筝和黎风闲在他们对面就座。
“都吃饭吧。”叶母拿起筷子,对黎风闲笑道,“风闲也别客气,多吃点。”
“谢谢阿姨。”黎风闲说。
用餐间,叶母问了一下叶筝的近况,工作如何、拍戏辛不辛苦、有没有好好吃饭,叶筝全部都答上了,聊到拍摄期间的事情,叶笛也好奇地多问了几句。
“你们剧组有没有那种耍大牌的,和导演吵架的,又或者故意NG,让人一直挨耳光,或者淋一个小时雨的?”
“姐。”叶筝给叶笛夹了块肉,笑了一声,“少刷点论坛。”又说,“我们剧组气氛很好,没什么可以八卦。”
之后叶笛又有意无意地把话题往黎风闲身上引,“听说我弟弟跟您学了半年昆曲,要带一个没有底子的新学生,应该很不容易吧,也真是辛苦您了。”大概是聊得起兴,叶笛饭都没怎么吃,碗筷也早早搁下,最后还是让叶母给瞪了眼,才拾起筷子继续吃饭。
一顿晚饭吃完,大概是看出叶母有话想要和叶筝说,叶笛主动请缨去当洗碗员。四人份的餐碟还是有点多,黎风闲也和叶笛一起收拾厨房,留出时间给他们母子二人。
“妈。”叶筝跟着叶母进书房,合上门,他把转椅推到叶母左侧,“你坐。”
叶母扶住椅背,很平静地看着叶筝,“身体好点没?”
“好很多了。”叶筝捻了捻手指,“就是小感冒,没什么要紧事。”
叶母点点头,越过椅子,走向一旁的陈列柜。
柜子里放了很多奖牌和奖杯,有他的,有叶笛的,也有他父亲叶远山的。
在叶筝的记忆中,叶母时常打理这个陈列柜。他记得他有一次放学回家,叶母正拿着抹布擦拭奖杯上的灰尘,十二三岁,抽条长个的年纪,他发现自己不再需要仰视母亲,也是那时候,他发现母亲没有他想象中那么高、也没有他想象中那么无所不能,她肩脊瘦削,要踮脚才能拉开最顶层的玻璃柜。
此时的他像是回到了那个时候,穿越遥远的岁月,与幼年的自己一同注视着母亲的背影。
“叶筝,你还记得你爸爸以前的乐队叫什么名字吗?”叶母滑开柜门,从里面取出一块奖牌,拳头大小,金属做的。
“记得,叫‘颠倒世界’。”
叶母将那块奖牌交给叶筝,“知道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吗?”
叶筝接过奖牌,沉默下来。
“其实是瞎取的,当时他在图书馆,随便翻了一本诗集,里面有一首诗叫颠倒世界*,他想,这名字挺好的,够帅,就决定叫这个了。”叶母侧过头,把拉了一半的窗帘全部打开,窗户推出去,外面树影幢幢,黑咕隆咚的,叶母椅着桌沿,朝向那一片黑暗说,“你外公外婆以前很不喜欢你爸,觉得他没一份正经工作,整天不知道在忙活些什么事,那个年代的老人,很难理解什么叫摄影师,也不懂什么是乐队,就觉得他啊,经常到处乱跑,是个不顾家的人。”叶母垂下视线,声音变得很轻,“那时候,他们非常反对我和远山在一起,一心希望我能和一个老师结婚。”
叶筝不言不语地站在门边,他拿起那块奖牌来看,顶端系着蓝白色的缎带,正面镌有一排小字,“奇森杂志摄影大赛——自然风景组 冠军”
“那时候为了远山,我和你外公外婆吵过很多次架,他们怕远山带坏了我,又怕我真的为了远山而和他们断绝关系——当时邻居家的女儿就是这样,为了一个男人,和家里不再来往,”叶母盯着无名指上的戒环,须臾,她伸出手,把那枚银色的戒指转了一圈。
年月太久,戒指下面的皮肤已经被印上了一条戒痕,淡白色,扎根在了血肉里,“我从来没有想过,原来谈恋爱也会这么累,这么辛苦,会为了一件小事哭得睡不着,所以我甚至想过,不如就这么算了吧,就当我们没缘分……”
“妈……”叶筝往前几步,想要去抽两张纸给叶母擦眼泪,却被叶母拦住了。
“你听我说完。”叶母按住他的手,“……后来远山为了和我在一起,他选择退出乐队,放弃了很多他憧憬的事情,唯独摄影,他无论如何也割舍不下,他和我的父母说,请再给他一点时间,他一定会给我一个很好的家。”叶母很少对叶筝这么说过话,她探出手,摸着叶筝的脸,忽然笑了笑,“他真的做到了。”
叶筝握住母亲的手腕,也跟着她笑一笑,但他不知道,这个笑实在过分的勉强,落在一个母亲眼里,更像是带着痛。
“可能很多人认为,坚持远比放弃难。”叶母粗糙的指腹抚过叶筝眼角,她不得不那么仔细地察看着叶筝,“但是叶筝,妈妈清楚,让一个心里有希望的人去放弃一件喜欢的事,是真的太难、太难了。”她隐约瞧见叶筝神情上的变化,像一阵风过,云开月明,她和书桌上、叶远山的照片,一齐被收聚在这样一双亮光的眼里。
仿佛让她从这一个冬天,回到了那些年。
有人告诉她,其实竹蜻蜓从旋飞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坠落,世间上所有的运动都可以被计算,所以爱也一样,倘若爱上一个不合适的人,那么最终的结尾也同样可以被预见。
那时候叶远山是怎么回应的——恍然间,叶母竟然记起了年轻时的叶远山,他的长相,他的声音,以及他面对这句话时,吊儿郎当的站姿。
是不是只要把所有事都说成是命运安排,我们就不用对自己的人生负责。
说完,叶远山拉着她的手,跑出了那间沉抑的教室。楼上的音乐室里有人在吹直笛,Amazing Grace,偶尔有一两个音走调了,她跟在叶远山身后,穿过汹汹的人潮,窗口外的金色叶片簌簌地在动,如同藏了一整个秋天在里面。他们朝着走廊尽头奔跑,像追逐一个永远不会成真的梦。在阳光中,秋风里,视野所见的一切都在轻轻晃荡着,唯有她身前的那道身影是坚定的。他边跑边说话,但是她什么都没听见,只注意到他那件被风拱起的白色校服。
像在飞。
窗帘轻轻摆动,一片残叶飞落窗边,整个房间都灌满了风的气息,叶母听到一个声音在说话,好像是十八岁时候的自己,那样沾沾自喜、又忍不住羞怯,“去吧叶筝,”她说,“去爱你喜欢的人。”
第127章 好看
那晚,叶母没有留下叶筝和黎风闲过夜,黎风闲带来的礼物她收下了,是一套首饰。她把叶筝和黎风闲送到家门口,再三叮咛他们要好好照顾自己。
回到I市,叶筝又过上了泡录音室写歌的日子。
又如此这般地过了一个月,他将写好的插曲demo发给了费怡。导演团队很快给了叶筝反馈,又按他们的要求,对原曲进行了一些细节上的优化,最终版本出来的那天,他接到了张汶打来的电话。
“叶筝!你真的,太牛了,我们整个音乐组都在夸你。”她按捺不住,像是要隔着手机给叶筝一个大大的拥抱,“那个火柴划燃的转场音效,太天才了我靠,配上电影的粗剪,看得我汗毛都竖起来了。”
“我是真觉得咱们这次的电影有了,”张汶说,“这几天我们一直在跟剪辑的事情,”她啧了声,“早知道就把你、岑末和顾明益一起叫上了,昨天那段跳接加蒙太奇真该给你们看看。”
“你这么一说我就更好奇了。”叶筝耸起一边肩膀夹着电话,关掉桌上的均衡器和动态处理器,电脑拔线收回背包里。
“按现在的进度看,要不了三个月就能剪完了,刚好能赶上报名W国际电影节。”
叶筝走出录音室,到大门前蹲下,抽出钥匙锁门,“真是辛苦你们了。”
“要是能入围,这点辛苦算什么。”张汶笑一声,再是打火机嚓燃的声音,“而且我有预感,你这首插曲一定会火。”她呼着气道。
“那就承你吉言了。”钥匙在叶筝手中叮铃响,锁好门,他拉上口罩,电话那头的人还在无间断地夸赞他,一点也不吝啬用词,听得叶筝耳朵发烫。
直到张汶那边有人叫她,她才余兴未尽地和叶筝说了再见。
还是往常那样,叶筝离开录音室后,开车去了闲庭。不过这次他没有待在停车场等黎风闲,而是乘电梯上楼,找到闲庭位于市中心的办公区,揿响门铃。
等了大概半分钟,门锁嗒一声开了,白晏过来接他进屋。“嘘。”她在唇前竖了根手指示意叶筝安静,然后领着他进了一间练功房。
和伏秋别墅处的练功房不一样,这间房的墙面和天花板都铺满了吸音材料,门也是防震隔音用的,一进屋几乎就听不见外面的声音。叶筝转身关门,忽然笛声一响——不是音响里外放的音乐,是真有乐手在吹笛子,那绵延的脆响快要顶破房檐,直撩得门把手也在哐哐震。没防备地,叶筝被吓得打了个抖,脑子都像被这声响吹懵了好几秒。
这时白晏已经溜到后场了,她向叶筝招招手,“快来。”
叶筝这才跟上她。
“这是最后一次彩排了。”白晏带着叶筝到后排坐下,“明天我们就要去艺术节了,”她眼睛骨碌一转,问叶筝,“叶老师你会一起去吗?”
“去。”没什么不好承认的,他和黎风闲的关系在闲庭来说算是半公开了,毕竟说是普通朋友也没人信——哪有普通朋友天天来接你下班——见多了,估计闲庭的人也习惯了。
听他回答得干脆,白晏“噢”了两声,背刚要往椅子上靠,一双手从后面绞住了她的脖子。“白晏!”一声娇滴滴的叫喊,“你又在这儿摸鱼!”
椅子后排,周萍把脑袋贴上来,也不管白晏张嘴要咬她的胳膊,她对叶筝笑了笑,“叶老师,晚上好呀!”
“晚上好。”
“你是来接老师下班的吗?”周萍身子朝前一倾,去看腕上的手表,“不过今晚可能没那么早喔。”
“没事,我可以等。”叶筝把帽子口罩摘下来,“你们要喝点什么吗?我请客。”
“那就谢谢叶老师了!”周萍一点儿也不客气,手还那么松松地箍着白晏,晃了她两把。
今晚彩排的是西厢记。在白晏和周萍下单点外卖的时候,黎风闲回来了。身上一件藕粉色褶子,外搭镶边素斗篷,头饰妆容都没做,只素着一张脸,顶上照灯打下来,在暖色的调子里,整个人的轮廓像一截柔软的棱线。他抬手松了下斗篷绑带,下颚微微仰起,露出分明的喉结。
“风闲。”不久,又一人进屋,一袭蓝衣,头戴改良唐巾,他左手一把道具琴,右手一把小团扇,绕到前场的桌子边,放好这两样东西,再扭头去看黎风闲,“我们现在开始还是……?”
“现在开始吧。”黎风闲说。
“那我去把‘红娘’叫过来。”
怕叶筝看不懂,白晏给他解释,“他们今晚排的是《听琴》。待会儿张珙先上场,备好琴,等收到红娘的暗号之后就可以开始弹琴了。这时候崔莺莺听到有琴声响,就准备去找人,红娘和张珙是一伙儿的,所以她故意把崔莺莺往张珙的方向引……再之后就是两个人隔着琴声推拉的戏码。”
周萍在一边补充,“这场戏其实很难。天净沙这一段有舞蹈性比较强的身段,崔莺莺又有从下场门到上场门的大调度,里面还有好几次情绪的转换——都是没台词,全靠眼神、表情和台步来表达。”她坐到白晏后面,下巴骄矜地一抬,笑眯眯地看着叶筝,“不过老师来演自然是没问题的。”
几分钟后,乐声起,周萍摸到墙边去关灯,只留前场的两盏。
张珙坐在用纸板隔开的“园门”外。另一边,崔莺莺登场,台步跟随音乐的节奏时快时慢。
白晏低声同叶筝说,“这支曲叫鹌鹑过紫花,崔莺莺刚经历完崔夫人的悔婚,和张珙夫妻变兄妹,所以她这会儿又是烦躁又不安。”
饰演红娘的女生和崔莺莺闲话两句后,轻咳了一声,此时正在园门外的张珙接收到信号,动手抚琴。
听到琴声,崔莺莺视线一转,望向别院,刚想走近去听,又警觉红娘还在身旁,于是她定住台步,故意往门的另一个方向走。
一场戏看完,叶筝仍有点怔神,传统戏曲的魅力发挥得淋漓尽致,不需要每个唱词都听得懂,但却能从演员的手眼身法步里感受到角色的心思。大抵可以用两个字来概括这样的一场表演。
*抱歉 版权原因 该资源已无法下载 仅支持完本免费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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