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头不可置信的看向他,强烈的刺痛和突如其来的委屈令他看起来有些茫然。
虞钦瞳色漆黑,神色冷静到近乎冷漠:“疼吗?”
安十乌抿唇,沉默相对,正要摇头就见虞钦又要抬手。
他只能抬手挡住,闷声闷气道:“怎么会不疼。”
虞钦跪直身体,颇为居高临下垂眸看向安十乌,想到他不知死活的举动,目若寒潭,声音沉静如幽井,深不见底:
“下次遇到这种事情躲远一些,皇家的刀不长眼睛,就算真的砍了你的头也不会怎么样。”
“父亲不曾亏待过我,他也并非大奸大恶之人,可他却对不起你……”
安十乌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虞钦食指摁在他唇间,打断了他的话:“你已经做了你能做的事情,余下的只看着就是。”
他很早就发现安十乌聪慧果敢,脑子里有无数宝藏,却对很多常识不解,他也一直都在帮安十乌补足这些缺陷。
但今日他发现了更加致命的东西,这个年轻烂漫的小郎君对皇权的畏惧心低到近乎于无。
株连九族这样鲜血累积的刑法,在他眼中似乎只是律法上冰冷的文字,可刑场上撒下的血确实鲜热滚烫的。
无论是无知无畏或是其他,这都是一种极其危险的信号,而如今的虞钦显然没有足够的实力护住他。
“我知道的,我当时也十分害怕,可难道当时的情况由不得我躲在一旁无动于衷吗?”
安十乌后知后觉体悟到虞钦警告的意思,可那样的情景下他觉得自己确实应该做些什么。
他下意识对虞钦分辩,却被对方冰冷的眼神锁在原地,再没敢吐出一个字。
安十乌看似认真反思的情态,虞钦却知道他心里该有的那份警惕还是过于清淡。
他拉住安十乌的手腕贴在自己结实的小腹上,语气缓慢柔和:
“我知道你的心,你是个有良心的人,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非个人足以撼动,下次若是再做其他事情想想我,也想想我们的孩子,好吗?”
安十乌见过很多模样的虞钦,或运筹帷幄,淡漠深沉,或温柔缱绻,沉静和煦,却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满眼后怕,神色期盼。
他指尖微动,手心似有血脉流淌,手背是虞钦素来寒凉的体温。
当时那样的情况就非要自己出头吗,难道就没有更加迂回的方法,安十乌扪心自问。
他心中清楚是有的,他完全可以想办法拖到虞钦到场,而不是因为莫名的心思非要自己强出头。
那个侍卫难道不会失手吗?那把剑之后有多少亡魂血溅当场,他为什么不曾深思就开始“伸张正义”。
“对不起,我不该那样自大,以后再也不会了。”他紧紧攥住虞钦的双手,直视着那双漆黑清冷的眼睛,满脸动容诚挚。
不知不觉的时候他已经下意识会轻视这些古人,来到蓉城后过于顺遂的生活,还有那几次出手愚弄世人的游刃有余,让他早已失去初来这个世界的警惕与谦忍。
虞钦不曾回应,心底却很满意他此刻的自省,他松开安十乌的手,重新在柔软的被子上躺下:“快睡吧,这几日恐怕清闲不得。”
安十乌盘膝坐在他身旁,见他已经闭上眼睛,知道虞钦心底的气还未消散,只默默将床边散落的纸张书籍收拾干净。
翌日,明书院。
微微抬起的窗框外,有竹声飒飒,秋风携裹着满室竹香,好一派秋意盎然。
安十乌老老实实跪在织满双线祥云纹的地毯上,微垂的眼帘掩去眼底的复杂。
身旁梁帝与虞钦的谈话愈加深入,从朝堂大势到党派林立,再到遍布前朝后宫盘根错节关系。
安十乌余光觑了一眼,提炼出来了两个意思:一是如今朝堂将要进入皇权更迭前兆,斗争激烈异常,势力混乱复杂。
虞钦突然出现可能会让本就你死我活的形势更加惨烈,甚至一着不慎可能他自己也陷入险境。
第二则是郑玄昭稳居太子之位三十余年,也遭遇了多次险境,哪怕有皇帝暗中帮衬,他的日子其实算不上好过。
但梁帝也直接向虞钦表明,接下来他不会管他,所有的腥风血雨能否趟过,只看他的手段与运气了。
这是在想虞钦表达立场,也让安十乌一个激灵,整个人越发清醒。
有风拂过面颊,鬓边青丝被冷风摧残晃动,如羽毛拂过心尖,徒留荒芜不定。
太子郑玄昭独自面对朝堂碾压,这就意味着梁帝将撤回了对郑玄昭作为唯一儿子的保驾护航,以他懦弱中庸的性子就好像将羊羔从坚固的铁血盔甲中剥出扔进狼群。
梁帝说这些话时语气漫不经心,安十乌甚至看到他眼中一闪而逝的讽笑。
或许这位曾经的父亲,如今的帝王来了兴致还会将这趟浑水搅得更加混乱,榨干郑玄昭的最后价值。
安十乌不难想象他最后的下场,呼吸凌乱几分,垂在身侧的掌心紧攥,心底一遍一遍告诉自己这里是封建王朝,残酷嗜血,阶级分明。
郑懿君并不知自己和儿子联络感情的一番话不经意敲打了一个飘忽的年轻人。
他有许多话想和儿子说,可从来铁血的皇帝并不会对自己的儿子用不上那些虚伪的怀柔之道,只能将朝堂那些东西一一分析给他。
这样手把手的教导不仅让虞钦茅塞顿开飞速提升着自己的眼界和认知,也让梁帝对儿子更加欣赏。
“我曾经也这样提点过郑玄昭,可他并不能理解我的意图,只觉得这是我的敲,从而更加胆小甚微。”
“他所有的灵气似乎全都用在了吟诗作词,悲春伤秋的事情上,令人常常感慨不知像了谁。”
梁帝视线透过虞钦看向窗外,对郑玄昭的不满,他不曾也无法对人表露,这令他常常心生郁结。
如今对虞钦提起时只剩下满眼释然:“从前只觉得是虎父犬子,如今才明白龙生龙、凤生凤,不可同日而语。”
虞钦指尖摩挲着盛满蜜水的宓色瓷杯,温热的杯体令他心尖滚烫,他静静看着梁帝,坦言激荡:“风霜有何惧,男儿志兮天下事,但有进兮不有止。”
“好!好!好!”梁帝开怀大笑,多年的困顿忧虑一扫而空。
安十乌骤然回神,怔然看着相视而笑的两父子。
第63章 挡箭牌
梁帝站在那处身材伟岸,肤色古铜,五官轮廓分明而深邃,幽暗深邃的眼眸此刻尽是酣畅淋漓的无边宽广。
虞钦只坐在光影交叠处,衣摆如流云随风轻动,手中折扇无意识敲击出舒缓的节奏,一眼望去气质疏淡,沉凝端雅。
只有和梁帝对视时,一双清透凤眼冷傲孤清却又盛气逼人,孑然独立间尽是傲视天地恣飞扬意。
这父子二人外形迥异,内里却像了十足,安十乌许久未动,只觉得此刻的虞钦似乎击溃了身上层层束缚,眼中心底另有一番广阔天地。
或许是心有灵犀,虞钦突然转过头,看向安十乌时唇角不自觉勾起,那一眼在安十乌看来写尽了男儿意气,自是风华万千。
“钦哥。”他轻唤了一声。
虞钦心下叹气,这两日倒是让安十乌受尽委屈。
他起身对梁帝道,“父亲,我知道你看他不顺眼,如今跪也跪了,让他起来吧。”
这一声父亲语调不疾不徐,其下淡淡的温情却让梁帝嘴角弧度愈深,可想到儿子这声父亲是为了一个小白脸,梁帝垂眸对着安十乌冷哼一声。
虞钦只当未曾听见,扶起他后动作自然的帮安十乌整理略显褶皱的衣襟:“腿疼不疼,日后在父亲面前殷勤一些,他爱屋及乌自然不会为难你。”
虞钦这话似在叮嘱安十乌,其实也是在告诫这位新认的父亲。
安十乌精准的抓住了话里的信息:“日后?”
他吞吞吐吐,看虞钦一眼,又不着痕迹扫过梁帝。
虞钦扶额:“没关系,你想说什么,说吧。”他这个阶段是想让安十乌不要太过轻视皇权,但绝不是想让他连话也不敢说。
安十乌在心下斟酌片刻这才开口道:“刚才陛下那番话无不透露王都凶险,连那位自小宫中长大的假太子艰难应对,咱们这会儿难道不应该避其锋芒。”
虞钦没想到他会这样说,问道:“你不想去王都。”
安十乌摇头:“那倒也不是,只是觉得我们基础薄弱贸然闯入战局难免伤己。”
而且皇帝刚刚的意思难道不是说想让太子继续挡在前面,企图令虞钦低调发育吗?安十乌上辈子看的许多狗血小说电视剧基本就是这个套路。
这两人一个老年姜,一个中年姜,哪个都比安十乌老辣,怎么听不懂他话里话外的意思。
这种级别的榆木脑袋一般根本无法走到梁帝面前,偏偏一个是前儿子,一个是便宜女婿,梁帝额头习惯性青筋绷紧。
虞钦却摸了摸安十乌发顶,他每次这样动作,眼前这个已经比自己高了半头的郎君都会别扭的配合,有阳光的温度停留在他指尖,他笑了笑解释道:
“太子自然有他的去处,我们也有相应的安排,从前处于卑位尚且不惧官场腥风血雨,如今地位颠倒,不在这宦海风波中淌一遭岂不遗憾。”
安十乌点头,顷刻间心底涌起万千豪气,“你说的没错,反正无论什么路我陪你一起走便是。”
这可是虞钦,原书里草根出身还打穿了半个梁国的虞钦。
如今他们换了名正言顺的位置,未来只会走得更顺更稳。
虞钦几句温言软语就安抚住了长着利爪半狼半狗的崽子,看得梁帝心里泛酸。
他旁观者清,安十乌与虞钦相识不过一年,却是这世上与虞钦最贴近的人。
他的儿子和他一样,天生就是玩弄权势佼佼者,而他们这类人最擅长权衡利弊,从不可能令自己吃亏。
哪怕儿子面上看着和虞家夫妇感情深厚,心底怎么想的只有他自己知道。有些事情只要存在就是连时间也无法抹去的隔阂。
可这样的虞钦对安十乌却有十成的真心,最起码在此刻是绝对的赤诚纯粹,梁帝看得新奇。
不由想到自己年轻时也曾满腔热血爱上一个美人,可惜不过三年那份心动就丢失不见,只有无上的权利和俯瞰天地的孤寂始终伴随着他。
“朝堂凶险怕什么,孤执掌天下,执棋人难道会怕棋子伤人。”只有皇帝想不想护着,怎么可能会有护不住的人,梁帝嗤笑不已。
更是难得给了安十乌一个好脸,蓝颜枯骨过眼云烟,这俯瞰天下的快乐未曾登上山顶的人永远体会不到,而以后他的儿子虞钦将代替他拥有这一切。
帝王长久的真心,郑懿君只能说只有蠢货才会相信。他摸着打理精致的美须,不曾理会安十乌受宠若惊的眼神,对虞钦道:“给你半个月的时间,将手头上的事情处理好,我们就回王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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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钦儿日后该去王都了吧,他从未长时间离开家里……”
南苑,虞夫人眉眼轻愁,揪着手帕走来走去,短短几天时间她身上衣服变得空荡许多,看起来清减许多。
见虞老爷子只一个劲儿坐在那里发愣,半天不说话,她忽的停下,一手撑着桌子:“你说钦儿日后去了那里能不能应付的来,还有那个孩子他以后该怎么办?”
她刻意压低的声线令虞老爷子骤然回神,神色几变化,先是惊诧转为愤然,再露出几分惶恐,最终只余冷漠:“那并不是你应该操心的。”
虞老爷子态度不好,虞夫人也不在意,她这几日也习惯了:“从前我们连打听他的消息都不能,如今反正已经这般了,又有什么好避讳的。”
话这般说,她还是重新坐下,沉默的一遍一遍翻看手里的平安符,她每年去给寺庙求符的时候都会多带上一个没有名字的,如今存下也有三十几枚了。
只希望这些东西真能护佑他们,哪怕梁帝看似每日不管不问,可虞夫人总觉得头上更像悬了一把刀,使人日日惊惶恐惧。
不同于安十乌对某些东西只从律法书上见过。出身世族李家的李蓉莲心里更明白,比起杀头,那些贵人们折磨人的手段不知凡几。
她近两日夜夜噩梦,不是被压着跪在漆黑不见五指的只有遍地老鼠的水牢里,就是在额头刺字,或者剜掉鼻子,割掉手指脚趾。
有时候她还会梦见自己和哥哥像小时候被罚跪时一样并排跪着,身后是李家几百口人被按倒在鲜血淋漓的刑台上。
接下来的画面不是乱棍打死,就是被割掉头颅,剁成肉酱。
每次醒来浑身惊悸颤栗,显然即便是一贯柔弱天真的虞夫人也不会以为梁帝真就这么轻易放过自己了。
可她心里也清楚,他们大概率可以逃脱死刑,起码皇帝看在虞钦的面子上也不会杀他们。何况当年的事情,李蓉莲是在场,但她是被哥哥哭求这才不得已误入歧途。
当年李家势大,皇帝企图杀鸡儆猴,用一个有继承权的皇子保住岌岌可危的家族,她如何敢不答应。
那一切,她的哥哥李王君才是主谋,她最多只能算帮凶。
后来李蓉莲常常想那时候她除了被兄长、父亲逼迫,心底未尝不曾有隐不可察的小窃喜,她永远风雅无双、高高在上的兄长竟会跪在她脚边祈求。
多年的教养习惯下,那些情绪刚一冒头,李蓉莲便狠狠唾弃自己。
她告诫自己一切都是为了兄长,为了李家,显然他们的努力换来了虞家三十年的权势煊赫。
这么多年她也自问对虞钦比任何人都上心。
虞老爷子看着李蓉莲又开始翻腾那些东西,下意识朝紧闭的窗户看了一眼,“好又如何,不好又如何,我们都是荒唐人又能做得了什么。”
比起李蓉莲糊涂一生的难得清醒。虞老爷子则是精明了一辈子只被套进一桩糊涂事中就再也难以脱身。
他当年是真的不知情,小儿子是老来子他当然惊喜万分。
可他的夫人回家后却日日惊梦不得安宁,时不时盯着孩子发呆。
李蓉莲是个藏不住心思的人,他强逼着问话,得知真相后只觉得天塌地陷,可已经如此他不可能将孩子还回去,也无法揭发真相,只能被动接受。
那是虞大山与李蓉莲闹的最僵的时候,李蓉莲伏低做小好几年,才慢慢挽回夫君的心。
接下来就是提心吊胆几十年,虞大山不惜逐渐断掉好友亲朋的联系,只为了落罪那一天不必牵连无辜,却安安宁宁晃眼三十余年。
就在他以为这个秘密会随着他们进棺材,真相猝不及防被揭发,虞老爷子才发现自己依旧无法坦然赴死,可他也再没有脸面对虞钦。
李蓉莲怔忪望着虞大山,一向敢闯的大商人何时这样颓丧瞻前怕后果。
她从身后抱住虞大山的肩膀:“你说钦儿……”
虞大山身子一僵,夫妻多年他一眼就看出她的心思,强硬的挣开她的胳膊:“你不想死就去求殿下吧。”
虞大山冷漠的一声殿下,击碎了李蓉莲的最后一丝侥幸:“我只是心疼……”
心疼她三十多年未曾谋面的亲生儿子,那个一出生就离开自己身边的儿子。
第64章 出气
梁帝垂眸翻看手中的书籍,听郑康汇报虞家夫妇二人的反应,略显不耐将书仍在桌上:“愚蠢妇人,贪心不足。”
郑康弯腰上前,捡起书:“陛下,要将这些信报拿给殿下看吗?”
他也看得明白虞钦待梁帝不如虞家夫妇亲厚,自然不愿他受蒙蔽。
梁帝摇了摇头:“他心里有数。”
虞钦并不知虞母那些小心思,或者说知道了也不在意,很多东西早已根深蒂固,只是大家都有默契的不去戳破。
他将积攒了几天的文书整理好,抬眸远眺绿荫层叠,这是安十乌教的办法,可以缓解眼睛疲劳。
刘儒兴志得意满,拿了新的文书在虞钦对面坐下,仿佛不经意道:“虞大人也有这样门庭冷落的时候,你的任命文书还没有下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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